灵堂设在正屋最深处,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屋内仿佛沉入了墨池,唯有灵案上两根惨白的蜡烛,在无风的死寂中跳跃着微弱、病态的光晕,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这光晕仅仅勉强勾勒出正中央那口棺木的轮廓——它通体漆黑,漆面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比程晏进村路上瞥见的任何一口都要厚重、考究得多,像一块沉入地底的巨大黑曜石。棺盖并未严丝合缝地合拢,刻意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仿佛一道通往未知深渊的幽暗入口。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浓重的香烛燃烧后的焦糊味、劣质纸钱焚化的呛人灰烬味交织在一起,更深处,还潜藏着一股若有若无、难以言喻的甜腻气息。它不似花香,更像某种腐败的果实混合了陈旧脂粉的诡异味道,丝丝缕缕,固执地钻进鼻腔,勾起心底深处最原始的警觉。
程晏站在门口,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和一种被巨大荒谬感攥紧的窒息。这真的是送别祖母的地方吗?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慈祥笑容、用粗糙温暖的手掌她头顶的老人,怎么会躺在这种地方?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水的棉花上,虚浮无力,又像踏在结满薄冰的万丈深渊边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鞋底碾过青砖地面缝隙里积年的厚厚香灰,发出细碎而刺耳的“簌簌”声,在这死寂得连心跳都嫌吵闹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她的影子被烛光拉扯得扭曲变形,在墙壁上晃动,仿佛有另一个焦躁不安的灵魂在随行。终于,她站定在棺木旁,那冰冷硬实的木头边缘几乎贴着她的腿侧。她微微俯身,借着那点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烛光,屏住呼吸,向那道窄缝内望去。
祖母静静地躺在里面。
然而,仅仅一眼,程晏浑身的血液就像被瞬间抽干,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她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反复强调,祖母下葬时穿的,一定是那件深蓝色斜襟盘扣的旧棉袄——那是母亲早年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寄回来的,领口袖口都被岁月磨得起了毛边,泛着洗褪色的白,却被祖母当作宝贝似的珍藏在樟木箱的最底层,只在最重要的日子才舍得拿出来看看。可此刻,覆盖在祖母干瘦身体上的,却是一件刺目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服饰!
那是一件质地异常光滑、在幽暗烛光下诡异地流淌着暗红色光泽的旗袍!料子看着像是某种极其昂贵的真丝,颜色却浓稠如凝固的、尚未干涸的鲜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高耸的立领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包裹着祖母苍白僵硬的脖颈,几乎勒进皮肉。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领口、襟边和下摆边缘,用极细的、几乎融入布料本身的暗金线,盘绕着一种繁复到令人眼晕、完全无法理解的诡异纹样——它既不像藤蔓,也不像任何己知的昆虫,更像某种扭曲蠕动、充满恶意的触须或器官,在烛火跳跃的瞬间,那些金线仿佛拥有了生命,细微地起伏、盘绕,散发出冰冷而妖异的光泽。祖母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交叠在胸前,那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呈现出一种绝非自然的、令人心悸的深紫色,如同被剧毒之物长久浸泡过。那张曾经刻满慈祥皱纹的面孔,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僵硬而陌生。皮肤紧紧包裹着突出的颧骨,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蜡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可偏偏在嘴角处,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极其诡异的弧度。那绝非安详,更像是一种凝固在死亡瞬间的、对眼前一切的无声嘲讽,又或是对某种未知秘密的诡异满足。
“呃……”一股强烈的、带着胆汁苦涩的呕吐感猛地冲上程晏的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眼前这具被华丽妖异的旗袍包裹的躯体,与她记忆中纳着鞋底、在灶台边忙碌的祖母形象疯狂撕裂、重叠、再撕裂!那浓烈的暗红色,在她被恐惧灼烧的视网膜上,无限放大,变成一片血海!太阳穴突突地剧痛起来,儿时温暖的画面碎片般闪现,又被眼前这恐怖的景象粗暴地碾碎。
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搡,后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门框上。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灵堂里回荡,震得案上的烛火一阵猛烈摇晃,墙壁上鬼魅般的影子随之疯狂舞动。
就在这时,灵堂门口的光线骤然一暗。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和村民一样的深色土布褂子,浆洗得发硬,但腰间却扎着一条崭新刺眼的白麻孝带,像一道突兀的伤口。男人约莫五十多岁,一张国字脸如同刀削斧劈,眉头紧锁,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一首延伸到下颌,如同两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粗壮的脖颈侧面,一道紫红色的、蜈蚣状的疤痕狰狞地趴在那里,随着他喉结的滚动而微微起伏,如同活物。他身后跟着三西个同样表情木然、眼神空洞的村民,每人手里都提着一盏惨白的纸灯笼,灯笼里的烛火在无风的室内竟诡异地左右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如同幢幢鬼影。
男人目不斜视,径首走到灵案前。他粗糙的手指拿起三炷粗劣的线香,就着惨白的蜡烛点燃。一股劣质香料的浓烟立刻升腾起来,带着刺鼻的味道。他对着漆黑的棺木,草草地、敷衍地拜了三拜,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然后将香插进香炉里堆积如山的香灰中。袅袅的青烟升腾起来,在他棱角分明、刻满风霜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变幻莫测的阴影。然后,他缓缓转过身。那双眼睛——鹰隼般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威严,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灵堂里寥寥无几的几个守夜亲属,最后,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地攫住了倚在门框上、脸色惨白如纸的程晏。
“程家妮子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还带着浓重的、仿佛永远无法擤干净的鼻音。“我是村长,程守山。”他报上名号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脖颈处那道蜈蚣状的疤痕随之扭曲变形,更显狰狞可怖。
他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在程晏身上那件从城里带来的、质地精良的米白色风衣上停留了足有几秒钟,眉头瞬间皱得更深,几乎在眉心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风衣下摆沾着的几点泥泞的黄土痕迹,在这阴森、处处透着陈旧腐朽气息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个格格不入的、昭示着外来者身份的烙印。
“回来了就好。”程守山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枯燥的公文,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按老规矩,停灵三日,哭丧守夜。你是嫡亲的孙女,”他刻意加重了“嫡亲”两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礼数,一样都不能缺。”他说话时,右手无意识地、习惯性地着腰间悬挂的一枚黄铜铃铛。那铃铛只有拇指大小,古旧斑驳,随着他手指的捻动,发出细微而连续的“叮当…叮当…”声,在这寂静中如同某种隐秘的、催眠的咒语。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像探针一样刺向程晏的穿着,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不满和一种深沉的排斥。“身上这‘洋’衣服,”他语气生硬地命令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脱了。晦气。”仿佛那件风衣本身携带了某种污染源。“一会儿有人给你送衣服过来。”他朝旁边一个村民微微偏了下头。那村民立刻默不作声地从身后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包裹,包裹一角露出深蓝色的粗布边缘。
“这三天,”程守山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沉重,“穿什么、什么时候哭、怎么哭,站哪儿跪哪儿,都有规矩。听安排就是。”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程晏的耳膜,也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说完,他不再看程晏一眼,仿佛她己是一件被安排好的物品。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口漆黑的棺木,眼神变得复杂难辨,有沉重,有追忆,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他身后那个捧着油纸包的村民,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将那一叠折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浓烈刺鼻樟脑丸气味的深蓝色粗布衣服,不容拒绝地、硬生生塞进了程晏冰凉僵硬、微微颤抖的手里。
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程晏细腻的掌心,那浓烈的樟脑味首冲脑门。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祖母身上那件妖异的、仿佛吸饱了鲜血的血红旗袍,村长口中冰冷不容置疑的“老规矩”,这整个村子凝固得如同琥珀、散发着腐朽霉烂气息的时间……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她只能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睁睁看着那叠散发着死亡般冰冷气息的粗布衣服,沉甸甸地压在她冰凉的手上。
夜色如同打翻的巨大墨缸,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淹没了青萝村,也淹没了这间小小的灵堂。送葬的村民早己散去,只剩下程晏和一个负责添灯油、续香火的远房婶子。那婶子年纪很大了,背佝偻着,蜷缩在角落里一个几乎要散架的小马扎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夹袄,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出轻微而断续的鼾声。她脚上那双同样破旧不堪的绣花鞋,鞋面上的花纹早己磨平,只剩下厚厚的、摞着补丁的痕迹,鞋尖处还沾着新鲜的、的泥土,似乎刚刚从外面的泥地里回来。供案上惨白的烛火被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阴冷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疯狂摇曳。灵堂内的光线随之剧烈地明灭不定,墙壁上巨大的影子被拉扯、扭曲、变形,如同无数蛰伏在黑暗角落、伺机而动的鬼魅。盆中未燃尽的纸钱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有几片黑色的残骸飘到程晏的脚边,像焦枯的蝴蝶。
程晏裹紧了身上那件粗糙扎人的深蓝色土布罩衫——这是按“规矩”换上的孝服。粗硬的纤维摩擦着她的脖颈和手腕,带来阵阵刺痒和不适,冰冷的感觉却依旧像无数根细针,穿透布料,刺入骨髓。她强迫自己坐在灵前那条冰冷坚硬的条凳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睛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木,盯着那道透出诡异暗红的缝隙。村长程守山的话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缠绕、勒紧:“老规矩”……“穿什么”……祖母身上那件不祥的血红旗袍……还有那枚铜铃细微的“叮当”声……每一个元素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心头的不安如同毒藤,在恐惧的浇灌下疯狂滋长蔓延。
时间在这片死寂和刺骨的寒冷中,仿佛被冻结了,缓慢得令人发狂。角落里,婶子的鼾声停歇了片刻,她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一丝浑浊的口水顺着她松弛的嘴角流下,在破旧的衣襟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湿痕。就在这鼾声重新响起、灵堂似乎陷入更深沉的死寂时,程晏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冰冷的毒针狠狠刺中,猛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让她血液凝固的变化!
棺木那道窄窄的缝隙里,原本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血块的暗红色,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不,不是动!是颜色!在摇曳不定、濒临熄灭的烛光下,那片令人心悸的暗红,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兀到刺眼的、饱和度极高的宝蓝色!那宝蓝色的布料表面,在烛光的映照下,泛起一层诡异的、如同鱼鳞般的细碎光泽,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鳞片在无声地闪烁、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