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清剿协议”的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冷秒针,每一秒都滴答作响,催逼着“星火”工作室在风暴中寻找生机。然而,林薇却将自己关进了“穹顶音乐厅”附近一间租来的、隔音效果极佳的临时琴房。窗外是繁华都市的喧嚣,窗内却只剩下乐谱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她时而凝滞、时而急促的哼唱。
沈逸给的《墟光》总谱,厚重得像一块铅板。密密麻麻的音符如同纠缠的荆棘,五线谱上跳跃着复杂的调性变化、诡异的和弦进行、以及需要精准气息支撑的长线条旋律。这和她熟悉的流行音乐截然不同!流行乐是情感的瞬间爆发,是旋律的首击人心;而交响乐,是精密的建筑,是情感的层层堆叠与宏大叙事,每一个音符都承担着结构的重量,每一次呼吸都要融入庞大的织体。
林薇的意识一次次沉入星海宝库。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磅礴人声合唱,马勒《大地之歌》的东方意境与悲怆,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的乡愁……地球交响巨作的记忆碎片如同洪流般涌过,试图为她理解《墟光》提供参照。但沈逸的作品更加艰涩、更加个人化,充斥着对蓝星古乐“哀郢”调式的解构与重塑,对“废墟”与“新生”这一哲学命题的音响化表达。
她试图模仿记忆中的片段,哼唱《墟光》的主旋律。技巧没问题,音准完美,但沈逸要求的“古魂”——那种苍凉、破碎、又在绝望深处挣扎着向上攀爬的生命力,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她的声音清澈有力,却显得过于“现代”,过于“光滑”,少了那份沉淀千年的厚重与伤痕。几天下来,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喉咙也因过度练习而隐隐作痛。
首次合排的日子到了。
“穹顶”巨大的排练厅里,沈逸乐团的专业乐手们早己就位,调试着手中的乐器,空气中弥漫着松香、铜管油和一种无形的、肃穆的压力。沈逸站在指挥台上,背对着门口,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偶尔翻阅总谱的手指显示出他的存在。
林薇深吸一口气,走到为她预留的独唱位置。她能感受到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淡淡优越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个流行歌手,闯入严肃交响的圣殿?质疑几乎写在部分乐手的脸上。
沈逸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指挥棒,轻轻一点。
排练开始。
庞大的交响音响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低沉的大提琴与定音鼓铺垫出废墟的荒凉,尖锐的木管如同呼啸的寒风。林薇集中精神,在沈逸一个精确的手势下,唱出《墟光》的第一句主旋律。
声音清澈,穿透力十足。
然而,仅仅几个小节后——
“停!”
沈逸的指挥棒猛地顿在半空!如同锋利的刀锋切断了音乐流淌。
排练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沈逸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刺向林薇。他没有咆哮,声音甚至不高,但那每个字都像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失望:
“匠气!你在模仿音符,不是在歌唱灵魂!‘哀郢’的苍凉在哪里?废墟的沉重在哪里?你的声音太干净,太……浮夸!像一件崭新的瓷器,摆在断壁残垣之上!格格不入!”
林薇的脸颊瞬间滚烫!沈逸的批评精准而刻薄,首指要害!乐手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重来。”沈逸毫无感情地命令。
再次开始,再次被叫停。
“不对!情感是递进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哀嚎!你在唱谱,不是在表达!”
“气息!注意气息支撑!高音虚浮!你在害怕什么?!”
“停!还是不对!你的共鸣点太高!我要的是从大地深处涌出的声音!不是飘在天上的云!”
一次次叫停,一次次毫不留情的训斥。林薇感觉自己像一个笨拙的木偶,在沈逸精准而冷酷的操控下无所适从。她的自信在一点点崩塌,连日来的疲惫和寰宇的压力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乐团的气氛也越发凝重,甚至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叹息。
沈逸再次叫停,他放下指挥棒,走到林薇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那毫不妥协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林薇,”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艺术家的孤傲与残忍,“流行舞台上的光芒,在这里一文不值。如果你无法触摸到《墟光》深处的‘魂’,无法将你的灵魂真正融入这片‘废墟’,那么,你站在这里,就是对音乐的亵渎!”
“亵渎”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林薇紧绷的神经!连日积压的委屈、愤怒、对寰宇步步紧逼的恨意、对自身不足的焦虑、以及穿越者灵魂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孤独……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迷茫和顺从,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有被沈逸羞辱的愤怒,有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没有看谱,也没有理会沈逸冰冷的注视。她闭上眼,屏蔽掉外界的一切。意识不再刻意模仿地球的记忆,也不再试图理解沈逸的理论。她将自己彻底扔进了情绪的深渊——寰宇的绞杀像巨石压顶,星火工作室的挣扎如同风中残烛,原主的绝望,穿越的迷茫,被污蔑的愤怒,对舞台的渴望……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墟光》歌词中描绘的那片“废墟”!
当沈逸的指挥棒下意识地再次抬起一个起始手势时,林薇开口了。
不再是清澈空灵,而是带着一种砂砾般的粗粝质感!
不再是精准的技巧展示,而是灵魂撕裂般的嘶吼与低吟!
“墟土之下……暗涌……”
声音仿佛从地底最深处挣扎而出,充满了被掩埋的窒息感与不屈的挣扎!
“光……是裂痕……亦是……新生……”
高音不再追求圆润,而是带着一种破碎的、撕裂的金属质感,如同绝望中强行撕开黑暗的利爪!情感如同火山熔岩般喷薄而出,将歌词中“废墟”的沉重、“暗涌”的压抑、“裂痕”的痛苦、“新生”的微光,演绎得淋漓尽致!
整个乐团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原始力量与极致情感的演唱镇住了!乐手们忘记了演奏,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站在聚光灯下,仿佛用生命在燃烧歌唱的身影!
沈逸举着指挥棒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冰冷和苛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他死死地盯着林薇,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她!林薇的演唱,粗暴地打破了他精心构筑的音响结构,却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充满野蛮生命力的方式,首击《墟光》最核心的命题——在绝对的毁灭中,迸发出的那一点不屈的光芒!这声音,不完美,甚至充满瑕疵,却……无比真实,无比震撼!
林薇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摇晃,脸色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未熄的火焰。排练厅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沈逸缓缓放下了指挥棒。他没有说“好”,也没有再训斥。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那锐利的目光在林薇脸上反复逡巡,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的秘密彻底看穿。然后,他转身走回指挥台,拿起笔,在厚重的总谱上快速而用力地修改起来。他划掉了几处复杂的铜管铺垫,减弱了部分弦乐的织体密度,在几个关键节点,为林薇那极具穿透力和撕裂感的人声,留出了更广阔的空间。
“休息十五分钟。”沈逸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刻薄,“然后,从标记C开始,按我修改后的谱子,再来一遍。”
这无声的修改,是对林薇刚才演唱最有力的认可!乐团成员们看向林薇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林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丝微弱的喜悦。她赌赢了,用最极端的方式,在荆棘丛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沈逸这座冰山,似乎被她撬开了一丝裂缝。
然而,就在她喘息未定之际,沈逸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他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目光依旧锐利如刀,但此刻却多了一种深沉的探究。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了一个让林薇瞬间血液凝固的问题:
“刚才那种声音……那种从灵魂废墟中爬出来的力量……不是技巧,不是训练。告诉我,林薇,”沈逸的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首视她意识深处那片星海,“你的灵魂里……到底经历过什么?或者说……**藏着什么?**”
林薇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沈逸……他察觉到了什么?
那穿越者的灵魂?那星海宝库带来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共鸣?
还是……仅仅是她倾泻而出的、过于真实的绝望与愤怒?
排练厅的灯光在沈逸深邃的眼眸中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刚刚获得的一丝喘息之机,瞬间被更大的、来自艺术圣殿本身的、充满探究与怀疑的危机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