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轻拍着崭新的“浪里飞”号船舷,甲板上的庆功宴正酣。
下午沐昆阳刚用一场惊掉所有人下巴的豪赌,硬生生从富二代赵公子手里赢下了这艘船。
炭火炉子烧得正旺,铁架上几尾肥美的海鱼被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混着海风的咸腥,勾得人食指大动。鲁二黑送来的几大桶生啤,己经空了大半。
王胖子抱着啤酒桶,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嗓子早喊劈了:“喝!都给胖爷我喝!赵公子那孙子,脸绿得跟他钓上来的那尾臭河豚似的!昆阳,牛逼!”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沐昆阳高高举起泡沫西溢的酒杯。
沐昆阳笑着,也举杯回应。新船在手,大胜而归,心头一片滚烫。他目光扫过喧闹的甲板,魏淼淼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缆绳墩上,手里也端着一杯啤酒,却没怎么喝。暖黄的灯光笼着她,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她嘴角噙着一丝很淡的笑意,眼神却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海雾,飘飘渺渺地落在沐昆阳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他不太敢深究的专注。
“班长,”沐昆阳心头莫名一软,拿着自己的酒杯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空油桶上坐下,“怎么一个人躲这儿?不合胃口?” 他指了指烤架上最肥美的那条石斑鱼,“给你留了块最好的鱼腩。”
魏淼淼像是被他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拉回,轻轻颤了一下,抬起眼。灯光下,她的脸颊也染着淡淡的红晕,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没,挺好的。”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夜风,“看你赢下这船,真替你高兴。” 她顿了顿,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泡沫沾在她唇边,她也浑然不觉,“还记得高中毕业那会儿吗?我说以后要开个小咖啡馆,你说你要买条大船,带我们去看遍所有海。现在,你的船,越来越大了。” 她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指尖微微泛白。
沐昆阳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些遥远模糊的少年呓语,被她如此清晰地复述出来,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微醺暖意。他有些感慨,又有些莫名的慌乱,哈哈一笑:“嗨,那时候吹牛不打草稿。不过现在嘛,” 他拍了拍身下结实的船舷,“船是有了,咖啡馆呢?魏老板?”
魏淼淼没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眼底那片海雾似乎更浓了。她突然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动作有些急,几滴酒液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落,没入衣领。她放下杯子,空杯在油桶上磕出一声轻响。
“昆阳…”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嗯?” 沐昆阳应着,心头那点慌乱莫名地放大了。
“我…” 魏淼淼刚吐出一个字,甲板中央的王胖子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跟鲁二黑勾肩搭背地唱起了荒腔走板的渔歌,瞬间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了过去。魏淼淼像被惊到的小鹿,后面的话猛地噎了回去,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一片仓皇的白。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死死绞在一起。
沐昆阳皱了下眉,有点恼王胖子这搅局的破锣嗓子,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他站起身:“这儿太吵了。去舱里坐会儿?给你倒杯热水。”
魏淼蚊子哼哼似的“嗯”了一声,跟着沐昆阳,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通往船舱的小门。舱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甲板上大部分喧嚣,只剩下海浪拍打船体的沉闷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骤然放大的寂静。船舱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空间不大,弥漫着新油漆和淡淡鱼腥混合的味道。沐昆阳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小小的折叠桌上。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沐昆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些,在她对面的小折叠椅上坐下。
魏淼淼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只有海浪声,单调地响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沐昆阳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准备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时,魏淼淼猛地抬起头。
灯光下,她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像两潭随时会决堤的湖水。那强撑多年的平静外壳,在酒精和这密闭空间的催化下,终于碎得彻底。
“沐昆阳!”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浓得化不开的委屈,“你是个瞎子!你是个大瞎子!”
沐昆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完全懵了,愣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魏淼淼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水痕。她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却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执拗,“从我高一坐到你后面,偷偷看你趴在桌上睡觉的后脑勺开始……从你打完球一身臭汗,我还傻乎乎跑去给你买冰水开始……从我帮你抄那些你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开始……沐昆阳,你告诉我,你的心是铁打的吗?还是海里捞上来的石头?怎么就捂不热呢?”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鱼线,狠狠刺进沐昆阳的心脏,再猛地撕扯开。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者根本没放在心上的高中碎片,此刻被她血淋淋地翻捡出来,组合成一份沉甸甸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的情意。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像塞满了粗糙的沙粒。
“我…我…” 他艰难地挤出两个音节,大脑一片空白。顾倾城的笑靥,陆琳琅热烈大胆的眼神,毫无预兆地在他混乱的思绪里交错闪现。
“你什么你!” 魏淼淼猛地站了起来,因为酒意和激动,身体晃了晃。她不管不顾地绕过小桌,一步跨到沐昆阳面前。带着泪痕的脸庞离他极近,温热的、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拂在他脸上。她的眼神灼热,绝望,又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哪怕一点点?一点点位置?”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泪水汹涌得更厉害了,“还是说…还是说你的眼里,就只看得见顾倾城那样的?或者陆琳琅那种有钱有势的?”
巨大的冲击让沐昆阳下意识地想后退,但折叠椅抵住了他的背脊,无处可逃。女孩滚烫的泪水有几滴溅到了他的手背上,烫得惊人。他看着她近在咫尺、梨花带雨的脸,那双被泪水洗过、反而更加清亮执拗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淼淼,你喝多了…” 他徒劳地试图安抚,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没醉!” 魏淼淼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他。她看着沐昆阳眼中那显而易见的慌乱和闪避,一种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累积了十年的委屈、等待、期盼,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猛地张开双臂,扑了上去!
温软的身体带着泪水的湿意和酒气,重重地撞进沐昆阳怀里。两条纤细却异常用力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脖子,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魏淼淼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灼烧着他的皮肤。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声,闷闷地、破碎地从他颈窝里传出来,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哀鸣。
“沐昆阳…我喜欢你啊…真的好喜欢…喜欢得快疯了…你怎么就…就看不见我呢…” 含糊不清的哭诉,伴随着滚烫的泪水,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温度,烫得沐昆阳灵魂都在震颤。
沐昆阳浑身僵硬得像块礁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怀里柔软滚烫的身体,颈间灼人的泪水,耳边绝望的哭诉…这一切都太过猛烈,太过真实,将他彻底淹没。他只能僵硬地抬起一只手,犹豫地、迟疑地,轻轻落在魏淼淼不断颤抖的后背上,动作生涩无比。混乱的思绪像被暴风搅动的海水,顾倾城的影子,陆琳琅的笑容,疯狂地翻涌、撕扯。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舱门的方向响起。
沐昆阳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船舱那扇虚掩着的厚重铁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舱外清冷的月光混合着甲板上残余的灯火,斜斜地漏进来一道光柱,刚好照亮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影。
顾倾城!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影被光与暗切割得有些模糊。海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门缝灌进来,吹乱了她鬓边的几缕发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玉雕。然而,她的目光,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鱼叉,首首地钉在船舱内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身上。
尤其死死地,钉在沐昆阳那只刚刚抚上魏淼淼后背、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海浪声消失了,甲板上的喧嚣也远去了。死一样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沐昆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浑身血液都冻住了。那只落在魏淼淼背上的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成了一个无比刺眼的罪证。
顾倾城的右手,正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沐昆阳眼尖地瞥到,她指缝间,露出一角被揉得发皱的、花花绿绿的纸张——像是一张船票。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看到了多少?那张船票…又是什么意思?
沐昆阳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顾倾城那双冰冷的、失望的、洞穿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