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雪原,狼穴外的枯树枝被吹得“嘎吱”作响。洞内,母狼“白耳”蜷缩在干草堆上,腹部的伤口己经结痂,但每喘一口气,仍带着血腥味。她低头舔了舔偎在身边的狼孩——那孩子浑身裹着狼毛,手脚并用爬行时,膝盖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狼孩忽然竖起耳朵。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狼嗥,穿透风雪,在山谷间回荡。他猛地支起上半身,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声响,像在模仿,又像在回应。
白耳的尾巴轻轻扫过他的后背,算是鼓励。
狼孩张开嘴,试图发出同样的音调,可吐出来的只有破碎的呼气声。他急得抓挠自己的胸口,指甲在皮肤上划出几道红痕。
洞外,忠犬二黄叼着一只冻硬的野兔回来,见状丢下猎物,用鼻子拱了拱狼孩的手。狼孩却突然扑向二黄,一口咬住它的耳朵——不是撕咬,而是含住,像幼狼学习狩猎时的试探。二黄僵着身子没动,任他折腾。
白耳眯起琥珀色的眼睛。她知道,狼群不会永远容忍一个不会嚎叫的“同类”。
杆子踩着齐膝深的雪往林子里钻,猎枪背在身后,腰间别着酒葫芦。他刚在村里喝了二两烧刀子,这会儿浑身燥热,连风雪扑在脸上都不觉得冷。
“狗日的狼崽子……”他骂骂咧咧地踢开一丛冻硬的灌木。
三天前,村里的羊圈又被掏了。这回不是狼,是狼孩——有人亲眼看见那小子西肢着地蹿进羊群,咬死两只母羊却只喝奶不吃肉。杆子不信邪,可今早他在雪地里发现了脚印:人的脚掌,但脚趾分得很开,像野兽的爪子。
远处传来一声狼嗥。杆子猛地蹲下,酒醒了大半。那叫声不对劲——短促、嘶哑,像人故意捏着嗓子学狼。
他悄悄拨开树枝,看见一幕奇景:
月光下,狼孩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仰着头,脖子绷得笔首。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连串破碎的音节:“嗷……呜……啊……”
白耳蹲坐在他脚边,尾巴尖轻轻摆动。
杆子摸向猎枪的手突然停住了。那孩子的侧脸在雪光中格外清晰——颧骨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像片枫叶。
二十年前,他儿子出生时,接生婆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这孩子带着枫叶记号,是山神爷赏的。”
崔月红的鬼魂在雪夜里游荡。
至少村里人是这么传的。有人说看见她穿着染血的蓝布棉袄,在废弃的土房前梳头;还有人说听见她哼摇篮曲,调子和当年哄李德彪儿子时一模一样。
青皮蹲在村口的碾盘上啃冻梨,听几个老汉扯闲篇。
“要我说,那狼孩保不齐就是德彪的种。”老赵头吐着烟圈,“小鬼子屠村那晚,有人看见母狼叼着个襁褓……”
“胡咧咧!”王瘸子一跺脚,“狼养大的娃早该被撕了吃肉,还能活到现在?”
青皮跳下碾盘,棉鞋踩得积雪咯吱响。他怀里揣着半块玉米饼——是特意留给狼孩的。上个月他在林子里下套子,撞见那小子和母狼分食一只山鸡。狼孩冲他呲牙,却没扑上来。
“喂!”青皮突然冲着黑漆漆的林子里喊,“你要吃热乎的,明天晌午老地方!”
树丛沙沙一动,像有什么东西窜过去了。
狼孩第一次完整地嚎出了狼嗥。
那声音像把钝刀劈开冻河,惊飞了栖息的乌鸦。白耳立刻站起来,耳朵转向东南方——狼群在回应。
头狼“独眼”带着三匹公狼出现在山脊上。它们原本是来驱逐这个不会嚎叫的异类,此刻却僵在原地。狼孩的嚎叫里混杂着人类的胸腔共鸣,比纯正的狼嗥更低沉,像闷雷滚过雪原。
独眼龇着牙慢慢靠近。白耳挡在狼孩前面,背毛炸起,前爪刨地——这是拼命的架势。
狼孩却从她身后钻出来。他西肢着地,但脊背弓起的弧度比狼更矫健。当独眼扑来的瞬间,他做了一个狼永远不会的动作:抓起一把雪扬向对方眼睛,然后像人打架那样,用头猛撞独眼的鼻子。
公狼哀嚎着后退。狼孩趁机咬住它的前腿,不是狼惯常的撕扯,而是像使用工具那样——用臼齿精准碾过关节。
观战的狼群骚动起来。它们看不懂这种介于与人性之间的战斗方式。
白耳的尾巴垂了下来。她闻到了血味,也闻到了更危险的东西——狼孩正在变成某种超出狼也超出人的存在。
杆子把猎枪架在树杈上,准星对准了独眼的脑袋。
他本想来个一箭双雕:打死头狼领赏金,再把狼孩绑回村。可当看见那孩子用牙撕开狼耳朵时,他的手指僵在了扳机上。
狼孩满嘴是血,却突然转向杆子的方向,喉咙里滚出含混的音节:“阿……爷……”
杆子的酒葫芦掉在雪地里。三十年前,他儿子学说话时,第一个词也是这么叫的。
远处的山道上,一队举着火把的人影正在逼近。领头的王瘸子挥着柴刀嚷嚷:“就在前面!那狼崽子咬死了我家羊!”
白耳咬住狼孩的后颈皮往密林里拖。狼孩挣扎着回头,瞳孔在火光中缩成一条细线。
杆子突然调转枪口,朝天空放了一枪。
“滚蛋!”他冲村民吼,“老子打猎呢,谁让你们来搅局?”
夜风卷着雪花吞没了火光与嚎叫。杆子弯腰捡起酒葫芦时,发现雪地上留着两行脚印——一行狼爪印,一行赤足的人脚印,并排延伸向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