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鸿一箭

疼。

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棍，从胸口首首贯入，再狠狠搅动。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在一瞬间焚尽了我西肢百骸所有的力气，连同我三十年来引以为傲的意志。

我叫裴照，大周王朝唯一的镇国大将军。

而此刻，我正在死去。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我的身体还保持着前扑的姿态，像一堵固执的城墙，将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纤细身影，死死地护在身下。视野的边缘，最后映入的，是那支没入我胸膛的羽箭。箭尾的雕翎，是北境雪鹰的羽毛，还在因巨大的冲力而疯狂嗡鸣。箭头，淬着北境雪狼牙打磨出的幽蓝锋芒。

我认得它。这是北境王庭的“追魂箭”。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耳边是禁军统领声嘶力竭的咆哮，是宫女太监们刺破耳膜的尖叫，是达官显贵们惊慌失措、撞翻玉案的轰然巨响。上一刻还歌舞升平、百花争艳的上林苑春日宴，转瞬间，就变成了血与火交织的人间炼狱。

而我，裴照，用我这副为大周征战了十五年的身躯，为我的陛下，为我从总角之交便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人，挡下了这穿心一箭。

我无悔。只要她安好。

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急速下坠，我以为这便是征战一生的终结。但诡异的是，下一刻，一种无法言喻的轻盈感猛地将我从深渊中拽起。我“睁开”了眼，看到了自己——或者说，看到了我的尸体。

我正以一个荒诞的、前所未有的姿态，悬浮在半空中，像一缕无知无觉的青烟。

我的身体僵硬地倒在血泊里，那张曾令北境蛮族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啼的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而她，大周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帝，姬瑶，正静静地站在我的尸身旁。

她没事。真好。我残存的意识中，涌起最后一丝宽慰。

然而，我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哪怕是一丝惊慌，一丝悲痛，一丝动容，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

姬瑶，我的陛下，只是静静地站着。她那张曾让满城牡丹失色的绝世容颜，此刻竟如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得没有半分人气。她的目光，轻飘飘地从我的尸体上掠过，就像在看一块碍事的、冰冷的石头。

我的心，不，我那虚无缥缈的魂体，猛地一沉，比坠入九幽地府还要冰冷。

“陛下，裴将军他……”禁军统领面如死灰地跪在她脚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姬瑶的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比那淬毒的箭头更冷，更利。

“死了。”

仅仅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但我看见了。我以这个独特的视角，清晰地看见了。她垂在明黄凤袖之下的手，十指因为过度用力，死死地攥成了拳，指节己然泛白，尖锐的护甲几乎要刺破掌心的嫩肉。

可她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君临天下的、漠然到近乎残忍的冰霜。

“逆贼猖狂，春宴即刻终止。”她甚至没有再低头看我一眼，决然转身，向着瑟瑟发抖的百官下令，“将裴将军的尸身，抬入紫宸宫偏殿。在凶手查明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入殓，不得对外声张半个字！”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与嘈杂。

我死了。我为她而死。

她却连一丝悲伤，都不愿施舍给我吗？

裴照啊裴照，你究竟还在期待些什么？她是九五至尊，是这大周朝至高无上的主宰。君心似海，深不可测。你以为你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你以为你为她踏平西海、拱卫江山的赫赫战功，就能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原来，终究是你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渗透了我魂体的每一寸。这比死亡的痛苦，更让我绝望。

太医院的院正，那个平日里最注重仪态的老头，此刻白着一张脸，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他颤抖着手，剪开我胸口的衣料，只看了一眼箭创周围蔓延的黑紫色血线，便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出声：“陛下！箭上淬有‘北境霜’！此乃北境王庭秘毒，中者……无解啊！”

“北境霜……”

姬瑶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我看到她那一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那一刻，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晃动。但那也只是一瞬。当她再次抬起眼眸时，那双凤眸之中，只剩下比西伯利亚寒流更甚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冷意。

“拖下去。”她冷冷地挥手，语气没有半分波澜。

几名内侍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抬起我的尸体。我这具曾经叱咤风云、万夫莫敌的身躯，如今像一袋破败的谷物，被他们狼狈不堪地拖向偏殿。温热的鲜血，在光洁如镜的汉白玉地砖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刺眼的、充满了屈辱的痕迹。

我以一种麻木的状态，漂浮着，跟随着自己的尸体。我想离开，想逃离这座金碧辉煌却让我心碎的牢笼，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死死地禁锢在这里，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法逾越宫墙半步。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的尸体被随意地安置在偏殿冰冷的木榻上，看着宫人们用最快的速度，冷漠地擦拭着地上的血迹，仿佛要抹去我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最后，那扇沉重的紫檀木殿门，在我面前“轰”然一声，重重关闭。

偏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尘埃混合的气味。这里，只剩下我和我那具逐渐冰冷的躯壳。

而她，我用生命守护的姬瑶，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死了，死在了我最爱的人面前。

而她，波澜不惊。

这就是我裴照的结局吗？我戎马一生，忠心耿耿，换来的，就是这样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

我感到一股焚心蚀骨的不甘，如同地狱的业火，从我虚无的“魂体”中猛然燃起。

我还没看到真相。

究竟是谁，躲在暗处，射出了这致命的一箭？

而她，姬瑶，你对我，当真……就没有半分情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