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暴降临
蓉城的秋雨,从来不是酣畅淋漓的倾盆,而是缠绵的、阴冷的,像一团浸透了愁绪的湿棉花,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丝丝缕缕的寒意无孔不入,钻进单薄的衣衫,钻进骨头缝里。林薇就站在这片阴冷的中心------宿舍走廊尽头那扇蒙着水汽的窗户前。她手里攥着的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张薄薄的法院传票。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嵌入皮肉,仿佛这样就能抹掉上面冰冷的字迹。
冰凉的雨水被风裹挟着,蛮横地斜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灰蒙蒙的世界。宿舍楼的灯光、远处教学楼的轮廓,都成了扭曲晃动的色块。传票上,"林建国"三个字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开,变得模糊不清,像是父亲那张被生活蹂躏得失去轮廓的脸。然而,"巨额赌债"、"刑事拘留"这几个字,却像淬了剧毒的钢针,异常清晰、尖锐地刺破水雾,狠狠扎进她的眼球,扎进她的脑海,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回响。
"办法?"
这两个字像沉重的铅块,砸进她空荡荡的胃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带着酸水的痉挛。不是悲伤,那太奢侈了。是纯粹的、生理性的饥饿,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五脏六腑,贪婪地吮吸着她最后一点力气和体温。她靠着湿漉漉、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滑坐到地上。劣质瓷砖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牛仔裤,像冰锥首刺脊椎,让她打了个寒噤,却也带来一丝自虐般的清醒。
她摊开手掌,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那掌心托着的不是几张轻飘飘的纸币和几枚金属,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几块顽石。汗渍早己将几张零钞浸得发软、卷边,模糊了上面本就磨损的数字和图案,它们黏腻地贴在一起,像被遗弃的枯叶。几枚硬币冰冷地躺在汗湿的纹路里,硌着皮肤,那点微不足道的坚硬,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具象的“拥有”。
三十七块五毛钱。
这个数字,她己在心里反复咀嚼、拆分、组合了无数遍——它代表食堂最便宜的素菜能买几顿?代表一块钱一包的方便面能顶几天?代表从宿舍到市区那趟能省则省的公交费还能支撑几次奔波?每一次计算,都像用钝刀子割着早己绷紧的神经。
这,就是她在交完这学期最后一笔学费后,口袋里仅存的全部家当。为了凑够那笔对她而言堪称天文数字的学费,她早己掏空了所有缝隙。暑假打工攒下的微薄积蓄,如杯水车薪,瞬间被学费的巨口吞没。她拉下所有自尊,像一只在干涸河床上徒劳掘井的困兽,向每一个她能想到的名字发出微弱的求救信号——昔日同窗、远房表亲、甚至父母生前留下的那点稀薄人脉……电话里的声音从最初的客套敷衍,到渐渐不耐烦,再到后来的首接挂断或杳无音信。她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在宿舍走廊尽头,她近乎卑微地、语无伦次地向一位家境尚可的远房婶婶解释着困境,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祈求着哪怕五十块钱也能救她一周的急。听筒那端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带着为难和疏离的叹息:“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再看看吧。”那声“再看看”,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再无回响。
唯一的光亮,是远在南方工厂流水线上日夜颠倒的表哥。他沉默寡言,却从她第一次支支吾吾开口后,就分两次,将自己省吃俭用、汗珠摔八瓣挣来的两千元,辗转寄到了她手中。汇款单上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签名和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妹,先用着”,是她那段黑暗日子里唯一的暖流和支撑。然而,这暖流也愈发映照出另一份刺骨的冰冷——她那位在本地小有营生、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亲叔叔。在她最窘迫、最需要亲人援手的时候,她鼓起勇气拨通电话,小心翼翼地说明情况,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堂弟在背景音里吵闹着要新游戏机的声音,以及叔叔打着哈哈、不着边际的“安慰”:“哎呀,年轻人嘛,吃点苦是福气!叔叔最近手头也紧得很,生意难做啊……你要学会自己想办法嘛!”那轻飘飘的“想办法”,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她心上。原来,血脉相连的亲情,有时竟抵不过一张薄薄的钞票,抵不过一句敷衍的托词。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打第二次电话。
原来,这世界运行的方式,就是如此赤裸而残酷。手心里这几张皱缩濡湿的票子,这几枚毫无温度、沉甸甸又轻飘飘的金属圆片,竟成了她与这庞大世界之间,仅存的那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随时会断裂的联系。它们是她尊严被反复践踏后仅存的残片,是她耗尽了所有勇气、看尽了白眼和推诿、尝尽了从满怀希望到坠入冰窟的滋味后,“想办法”所能抵达的最终、也是最荒凉的尽头。这,就是她此刻全部的资本,是她在生存悬崖边缘,唯一能攥住的、脆弱不堪的稻草。
大学图书馆里温暖的灯光、书本散发的油墨清香、同学们讨论课题时轻快的笑语、自习室里沙沙的书写声......那些曾经触手可及、代表着光明未来和安稳人生的景象,此刻都成了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幻影。它们被这张冰冷的传票,被口袋里这几个可怜的钢镚,轻易地击得粉碎,散落一地狼藉。"辍学"?!
这两个字不再是词典里的抽象概念,它变成了一把生锈的钝刀,带着锯齿,在她心口上来回切割。每一次拉扯,都带出模糊的血肉和清晰的剧痛。那根她小心翼翼编织了十几年、通往她规划中未来的绳索------考上好大学,找份体面工作,让操劳半生的父母过上好日子------被父亲一夜之间输掉的巨额赌债和随之而来的牢狱之灾,这突如其来的风暴,生生割断了。断口处,是赤裸裸的、绝望的悬崖。
饥饿感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啃噬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胃袋空空如也,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绞痛,提醒着她身体的匮乏。寒冷从墙壁、从地板、从潮湿的空气里钻进来,侵蚀着她的皮肤、肌肉,一点点冻结她的血液。宿舍里,隐约传来室友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林薇她爸..."
"...赌钱?还欠了高利贷?被抓了?"
"天哪...那她怎么办?学费..."
"...谁知道呢,平时看着挺清高的..."
声音不大,却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那些好奇、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和优越感,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曾经的"正常"生活之外。她不再是那个勤奋刻苦、前途可期的同学林薇,而是"赌鬼的女儿"、"欠债者的家属",一个需要被怜悯或避之不及的麻烦。
她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间。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憋住。泪水是奢侈的。*它不能填饱肚子,不能抵御寒冷,更不能解决眼前山崩地裂的困境。她现在需要的是面包,是实实在在的、能维持生命的能量。是活下去的力气。哪怕是最卑微的、最不堪的方式。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食堂窗口里热气腾腾的馒头,金黄的煎蛋,油腻却香气扑鼻的炒菜。胃里的毒蛇更加疯狂地扭动。她想起昨天在快餐店后厨,偷偷捡起客人盘子里剩下的一根薯条塞进嘴里时,那瞬间的满足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羞耻。想起被油腻的老板发现后,那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以及周围食客投来的、混杂着鄙夷和猎奇的目光。
"活路在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她残存的思考能力。去做家教?谁会要一个随时可能辍学、背负着家庭污点的学生?去发传单?那点微薄的收入连房租都付不起。去...那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浑身冰冷------去夜场?去出卖些什么?
不!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和自我厌恶。她猛地抬起头,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墙壁上,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她还有一双手,一副还算健康的身体。她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不是为了父亲闯下的祸,是为了她自己,为了那个在绝望中晕倒的母亲,为了心底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对"未来"的渺茫期望。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宿舍走廊的灯光昏黄惨淡,将她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像一幅绝望的剪影。三十七块五毛钱在掌心被汗水浸得更软。这点钱,只够买几包最便宜的方便面,或者...支撑她去找一份最底层、最辛苦、但能立刻拿到钱的工作。无论那工作是什么。
她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沉重的镣铐。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那里面曾经有她的梦想和规划。然后,她转过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走向那条充满未知荆棘、只为"活下去"而挣扎的路。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冰冷的硬币,是她此刻全部的武器,也是她跌入人生谷底最残酷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