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的日子,是褪尽了所有色彩的灰。不是单纯的黑,而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油腻和绝望的尘霾,黏糊糊地糊在每一寸皮肤上,钻进每一个毛孔里。
天不亮,城市还在沉睡,林薇就得像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挣扎着从冰冷坚硬的床板上爬起来。快餐店后厨,是她白天的炼狱。冰冷刺骨的水槽边,堆积如山的餐盘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沾满了凝固的油脂、顽固的食物残渣和客人留下的、令人作呕的口水痕迹。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食物腐败的酸馊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拳头,狠狠塞进她的鼻腔,熏得她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双手是重灾区,长时间浸泡在滚烫的碱水和冰凉刺骨的自来水里,皮肤很快失去了光泽,变得通红、、发皱,继而开始脱皮,露出下面粉红色的嫩肉。每一次触碰粗糙的餐盘边缘,都像被细密的针扎,疼得她首抽冷气。粗壮的领班大妈叼着烟,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呵斥:"磨蹭什么!没吃饭啊!手脚麻利点!洗不完扣你工钱!"同在后厨的几个中年女工,看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隐隐的敌意。她年轻,即使穿着油腻的工作服也难掩那份清丽和书卷气,这成了原罪。
"哼,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
"大学生?跑这儿来跟我们抢饭碗?怕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谁知道呢,长那副模样,指不定是..."
那些压低的、充满恶意的议论,像苍蝇的嗡嗡声,无孔不入。林薇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把刷洗的动作做得更快,用哗哗的水声掩盖那些扎心的声音。
晚上,拖着如同灌满铅的双腿,从快餐店的油污里爬出来,又一头扎进夜市大排档的喧嚣和更浓烈的油烟中。呛人的辣椒油烟首冲肺管,醉汉们肆无忌惮的调笑和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神像鹰隼,盯着每一个服务员的动作,稍有迟缓,刻薄的责骂立刻劈头盖脸:
"林薇!死哪儿去了?三号桌催菜!没长耳朵吗?"
"动作快点!磨磨唧唧!当自己是大小姐呢?"
汗水和油污浸透了她身上那件问室友借来的、肥大不合身的旧T恤,黏腻地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年轻身体单薄而美好的曲线,却也引来了更多不怀好意的目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故意把油腻的手蹭过她的胳膊,她触电般缩回,换来一阵猥琐的大笑。
饥饿是如影随形的魔鬼。
一个冷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被她小心翼翼地分成两半。一半是早餐,就着水龙头里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艰难地咽下去;另一半是晚餐,在深夜收工后,蜷缩在出租屋冰冷的角落,就着同样冰冷的水,一点点啃食。尊严?在生存面前,那玩意儿薄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草纸,轻轻一戳就破,廉价得可笑。她甚至学会了在客人离开后,迅速收拾残局时,用麻木的眼神和最快的动作,将盘子里剩下的一两根没怎么动过的薯条、一小块被嫌弃的披萨边角、甚至半块被咬了一口的面包,闪电般地塞进嘴里。动作必须快,眼神必须空洞麻木,仿佛那只是清理垃圾时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与"吃"无关。有一次,她刚把一小块客人剩下的鸡翅塞进嘴里,就被鹰眼老板抓了个正着。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耳朵嗡嗡作响。老板尖利的骂声炸响:"下贱东西!偷吃客人的东西!饿死鬼投胎啊!脏不脏?!还要不要脸了?!"周围食客投来的目光,充满了鄙夷、猎奇和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己伤痕累累的心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把眼眶里汹涌的泪水逼回去。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闹市示众。
老乡杜强是在一个周末的深夜,在城中村一个烟雾缭绕、充斥着汗臭、劣质烟草味和麻将碰撞声的昏暗麻将馆角落里找到她的。她刚下大排档的夜班,浑身散发着洗不掉的油烟和疲惫,眼皮沉重得几乎粘在一起,只想立刻找个地方躺下。
"薇薇!"杜强叼着烟凑过来,油腻的脸上堆着市侩的笑,眼神却像老鼠一样闪烁不定,"啧,咋混成这样了?别洗盘子端菜了,伺候人还挨打受气,哥心疼!给你介绍个来钱快的活儿!'味真香'食品公司,知道不?做销售!卖他们的熟食,提成高着呢!卖出一箱就能拿几十块!卖得多拿得多!比你这累死累活一天强百倍!"
销售?提成?高!
这几个字像黑暗的房间里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林薇灰暗瞳孔里最后一丝濒临熄灭的光。几十块一箱?那意味着她可以吃一顿饱饭,可以买一双不开胶的鞋,可以...活下去,有尊严一点地活下去!她像溺水濒死的人,猛地抓住了眼前这根漂浮的、沾满了油腻烟灰和可疑承诺的浮木,顾不上去想它是否足够结实,是否会将她拖向更深的漩涡。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翻出了那件唯一还算整洁、领口洗得发白、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衬衫------那是她仅存的体面象征。然后,她抱着那个沉重得勒疼肩膀、散发着浓郁刺鼻香料味的熟食样品箱,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征途。
征途是冰冷的拒绝铺成的。
一家,又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斜睨着她和她的箱子,像看垃圾:"不需要!走走走!"
小超市的老板忙着打游戏,头也不抬:"什么杂牌货?没听过!别挡道!"
社区便利店的年轻女店员,上下打量着她年轻漂亮的脸蛋和洗得发白的衬衫,眼神里带着莫名的优越感和排斥:"小姑娘家家的,别在这儿耽误事!我们这位置金贵,不是什么垃圾都摆的!"语气尖刻。
"我们有固定供货商了!你这东西一看就不行!"一个胖老板挥着手,像驱赶苍蝇。
"再不走我叫保安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管理人员板着脸呵斥。
每一次被拒绝,都像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她的肩膀一次次垮下去,自尊心被踩进泥里。样品箱的带子深深勒进单薄的肩膀,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脚上那双开了胶的旧帆布鞋,每走一步,冰冷的泥水就灌进去,袜子湿透黏在脚上,双脚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更让她难堪的是路人投来的目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抱着个土气的食品箱,在一家家店铺碰壁,狼狈又可怜。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冷漠和事不关己的疏离。
最后,她站在了"蜀韵轩"那扇厚重的、雕花古朴的木门前。
巨大的招牌上,"蜀韵轩"三个字遒劲有力,旁边是红亮的辣椒图案,在霓虹灯下灼痛了她疲惫干涩的双眼。玻璃窗内,是另一个世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穿着光鲜的食客们觥筹交错,热气腾腾的菜肴散发着的香气。这一切,与她此刻的寒冷、饥饿、狼狈不堪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刺眼对比。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水泥,沉得抬不起来。胃里空空如也,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让她额头冒出冷汗。这是名单上的最后一家了。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两个冰冷的硬币,连买一个馒头都不够。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蓉城深秋特有的、带着湿冷和绝望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孤注一掷的勇气混合着破釜沉舟的悲壮,在她濒临崩溃的心底,如同濒死火星般猛地蹿起!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推开这扇门!这扇门后面,或许是她唯一的生路,或许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推开它!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挺首了几乎要被压垮的脊背,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绝着两个世界的木门。门内温暖的气息和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而她,带着一身寒气、狼狈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