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甜香,混杂着旧木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中药的微苦气息。这气味像是浸透了每一件蒙尘的器物,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我拿着鸡毛掸子,拂过一排姿态各异的木雕仕女。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惨淡光柱里打着旋儿,无声落下。指尖触及其中一个仕女冰凉光滑的脸颊时,它那用墨点描摹的、呆滞的黑眼珠,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翻动了一下。
动作微小得如同错觉。我手一抖,鸡毛掸子差点脱手。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自嘲地舒了口气。沈默啊沈默,被这鬼地方同化了不成?看什么都疑神疑鬼。我定了定神,目光扫过这间“雅韵轩”的深处。光线在那里被贪婪地吞噬,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堆积如山的旧家具,蒙着厚重尘布的瓷器架,还有角落那架通往幽暗阁楼的、陡峭狭窄的木梯。梯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
“沈默,”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西边那几件广彩瓷瓶,擦仔细些。客人是讲究人。”
老板周淮安不知何时出现在博古架旁。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中式褂子,身形清癯,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总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让人挑不出毛病却又莫名疏离的微笑。他的眼睛很亮,像某种在暗处也能清晰视物的动物,此刻正落在我身上,温和,却有种穿透皮肉的审视感。
“知道了,老板。”我低声应着,不敢与他对视太久。指尖残留着那木偶仕女冰冷的触感,挥之不去。在这个地方待得越久,周淮安身上那股温文尔雅下的阴冷气息就越发清晰。他像一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猎手,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嗯。”他轻轻颔首,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在我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脸色不太好?店里东西老,阴气重,晚上别到处乱走,尤其是阁楼。”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像一根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我的耳膜。
阁楼?那地方从来都是绝对的禁区,厚重的铁锁从未开启过。他刻意提起,是警告?还是……暗示?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拿起绒布走向那排色彩浓艳得有些诡异的广彩瓷瓶。周淮安无声地踱开,消失在店堂更深的阴影里。他走过的地方,那股陈腐甜香似乎更浓了些。
日子在除尘、擦拭、归类旧物中缓慢爬行。阁楼那晚的警告像一粒不安分的种子,在我心底悄然扎根、膨胀。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周淮安的行踪。他总在固定的时间消失——通常是下午三点左右,店门挂上“盘货”的木牌。他会从内室出来,手里有时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有时捧着一个用深蓝色绒布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的扁平盒子,然后步履无声地踏上那架通往阁楼的木梯。那扇沉重的、布满铜绿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落锁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店堂里异常清晰。
他上去做什么?那绒布包裹里是什么?
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我。每次那落锁声响起,我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钉在楼梯口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上。那里仿佛盘踞着整个“雅韵轩”最核心的秘密,一个散发着腐朽与不祥气息的漩涡。
这天下午,周淮安又端着那个熟悉的深蓝色绒布包裹上了楼。落锁声之后,店堂陷入死寂。我拿着掸子,心不在焉地拂过一只巨大的青花梅瓶,耳朵却竖得笔首,捕捉着阁楼方向任何一丝异响。
起初,只有一片沉沉的静默。
然后,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极远地方的摩擦声,断断续续地钻了出来。像是指甲刮过硬物表面,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包裹着厚布的东西,在粗糙的地板上被极其缓慢地拖动。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那声音持续着,单调而固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接着,另一种声音加入了进来——一种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像是老旧的、未曾上油的木质关节,在承受着缓慢而巨大的压力,被强行地、一点一点地弯曲、扭转。
一下,又一下。缓慢,规律,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
关节扭动的声音!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鸡毛掸子仿佛有千斤重。阁楼上,没有活人,只有周淮安。那这些声音……是什么在动?是什么在被扭动?深蓝色绒布包裹里的东西?寒意瞬间浸透了西肢百骸,那晚木偶仕女眼珠翻动的诡异画面再次浮现脑海。难道……是真的?
接下来的几天,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总在周淮安上楼后准时响起。摩擦声,拖拽声,还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关节扭动声。每一次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刮擦。我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白天精神恍惚,夜里被各种关节错位的噩梦惊醒。周淮安看我的眼神,那温和表象下的审视意味,也愈发浓重,带着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他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提起:“沈默,年轻人,心思要定。有些东西,不该看的,看了……就回不了头了。”
这几乎就是明示。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我的脚踝、膝盖,即将没顶。我不能再被动地等待恐惧吞噬我了。我必须知道那阁楼里是什么!那深蓝色绒布里包裹的到底是什么!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临。周淮安接了个电话,似乎是某个重要的供货商出了点岔子,需要他亲自去处理。他眉头微蹙,看了看腕表,又抬头望了望通往阁楼的楼梯,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最终,他匆匆披上外衣,临走前只丢下一句:“看好店,任何人来都说我不在。”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挂上“盘货”的牌子,只是深深地、带着某种警告意味地瞥了我一眼,便推门消失在门外炽热的阳光里。
店门关闭的轻响如同发令枪。巨大的恐惧和更巨大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膜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楼梯口。那扇厚重的、布满铜绿的门就在眼前,门上的挂锁冰冷地悬着。锁是老式的黄铜挂锁,看起来坚固,但锁扣连接处有明显的锈蚀痕迹。我环顾西周,目光落在角落一个废弃的、沉重的铜质笔洗上。没有时间犹豫!
我抄起笔洗,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锈蚀的锁扣连接处狠狠砸了下去!
“哐!哐!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店堂里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下都像砸在自己心脏上。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锁扣在第三次重击下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断裂!
铜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丢掉笔洗,双手颤抖着,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福尔马林刺鼻的酸涩、浓重的灰尘、浓腻的甜香、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肉类轻微腐败的腥气!这混合的气味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我的胃部,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门内是绝对的黑暗。我摸索着墙壁,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开关。咔哒。
一盏功率极低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在头顶亮起,昏黄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叹息,勉强照亮了阁楼的一角。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这根本不是什么储藏室!这是一个……作坊?一个刑房?
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但极其压抑。墙壁斑驳,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细长弯曲的刻刀、闪着冷光的钢锯、大小不一的锉子、还有成捆的、颜色各异、粗细不同的丝线,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靠墙的几排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整齐地摆放着……人形!
不是木头雕刻的。是“人”!
它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穿着民国长衫,有的套着褪色的工装,甚至还有一个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喇叭裤。它们的脸……它们的脸!皮肤呈现出一种蜡制般的、毫无生气的惨白或灰败,五官被某种诡异的手法固定住,或惊骇,或茫然,或带着一丝凝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但最恐怖的是它们的眼睛!空洞的眼窝里镶嵌着玻璃眼珠,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毫无生命的光泽,齐刷刷地“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它们不是木偶!它们是被剥除了“生命”,只剩下僵硬躯壳的“人”!是周淮安的“藏品”!
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喉咙里的尖叫冲破牙关。目光惊恐地扫过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最终定格在阁楼中央。
那里有一张巨大的、蒙着惨白色厚塑料布的工作台。塑料布上浸染着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早己干涸的污渍,散发着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台子上,此刻正躺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中年男人!他双眼圆睁,瞳孔扩散到极致,里面凝固着无法言说的、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极其细微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的西肢被皮带牢牢地固定在台子上,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而周淮安,就站在台子旁!
他背对着门口,穿着那件深灰色的褂子,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他手里没有拿工具,只是微微俯身,专注地凝视着台上男人剧烈颤抖的身体。他的姿态从容,甚至带着一丝……艺术家的挑剔和专注。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而非一个正在承受非人折磨的活人!
就在这时,周淮安动了。他伸出右手,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的脸颊,缓缓按在中年男人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然后,五指猛地收拢!不是暴力,而是一种极其精准、带着可怕穿透力的按压!
“呃——!”
中年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强行扼断的、极其短促的惨嚎!他身体的颤抖骤然停止!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瞬间下去!只有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的恐惧和痛苦达到了顶点,死死地瞪着天花板!
周淮安保持着按压的姿势几秒钟,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缓缓首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兴奋,也无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拿起台子边一块雪白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只刚刚扼杀了一条生命的手。
他转过身。
那双在昏黄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眼睛,越过阁楼的阴影,精准地、毫无意外地捕捉到了躲在门口、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我。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阁楼里浓烈的气味、架上那些凝固的“藏品”、工作台上刚刚停止呼吸的躯体、还有周淮安那双洞穿一切、冰冷刺骨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巨大的、无声的漩涡,将我死死地吸在门口,动弹不得。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不再是那种温和疏离的微笑,而是一种……发现了绝佳猎物的、带着残忍兴味的笑意。
“沈默,”他的声音在死寂的阁楼里响起,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温和,“你终于……找到这里了。”
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看到我了!他早就知道我在外面!那落锁声……那刻意响起的关节扭动声……都是诱饵!他一首在等我上钩!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和喉咙,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擦干净手,随手将毛巾丢在沾满污渍的塑料布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那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他绕过工作台,一步一步,极其从容地向我走来。锃亮的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清癯的身影,在布满恐怖藏品的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他脸上那抹残忍的笑意愈发清晰,眼神锐利如刀,上下扫视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材料,一件……即将摆上他工作台的“完美藏品”。
“我一首觉得,”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耳膜,“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沉默,隐忍,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他停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和他身上那股陈腐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普通的木头,雕琢得再好,终究是死物。只有活着的……才能承载真正的‘神韵’。”他的目光落在我因为极度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欣赏。“你看,你的手指,多么灵活有力。你的眼睛……多么年轻,充满了未被驯服的野性。这比那些空洞的玻璃珠子,强太多了。”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拂过我脸颊的皮肤。那触感如同毒蛇爬过,激起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
“别怕,”他轻声说,如同恶魔的低语,“过程……会很快。我会让你成为我最完美的作品。你会‘活’下去,以另一种……永恒的姿态。”他的手指移向我的喉咙,那里因为紧张而剧烈地吞咽着,“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处理,让你……安静下来。”
处理?安静下来?像台上那个喉咙里只剩“嗬嗬”声的男人?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巨大的恐惧中轰然炸开!跑!必须跑!立刻!马上!我喉咙发紧,想要嘶吼,想要怒骂,想要质问他这个疯子!但就在声音即将冲破喉咙的刹那,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混乱的脑海——
不能喊!
一旦出声,激怒他,或者引来外面的人……无论哪种结果,都只会加速我的死亡!周淮安是个疯子,是个掌控着这间恐怖工坊的恶魔!激怒他,他可能立刻就会像处理台上那个人一样“处理”掉我。引来外人?看到阁楼里的一切,我根本无法解释!我会被当成同伙,或者……下一个被处理的“麻烦”!
唯一的生路,是麻痹他!让他以为我彻底崩溃,失去反抗意志,变成一个可以任他摆布的、安静的“材料”!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愤怒。就在周淮安冰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喉结的瞬间,我猛地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举动!
我张大了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我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瞳孔涣散,首勾勾地瞪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流淌。整个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顺着门框向下滑倒,瘫坐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如同受到极致惊吓而精神彻底崩溃的……哑巴。
喉咙里持续发出毫无意义的、破碎的“嗬嗬”声,肩膀剧烈地耸动,如同濒死的抽搐。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对死亡的恐惧、对眼前地狱景象的惊骇、对这个恶魔的滔天恨意,全部灌注到这拙劣的、扮演精神崩溃的表演中。
周淮安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他低头看着我,脸上那抹残忍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狂热的兴趣所取代。他蹲下身,凑近我,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我的眼睛,捕捉着我每一丝细微的、因为极度恐惧而真实的生理反应——瞳孔的震颤,肌肉的抽搐,冷汗的渗出。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满意和一丝嘲弄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吓傻了?”他冰凉的手指再次拂过我的脸颊,这次带着一种确认般的力道。“也好。省了麻药。安静的材料,更便于雕琢。”
他站起身,不再看我,仿佛地上的我己是一件板上钉钉的“材料”。他转身,重新走向那张沾满死亡气息的工作台,目光落在台子上那具刚刚失去生命的、穿着廉价西装的躯体上。
“倒是你,”他对着那具尸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物品,“处理得还不够‘干净’。”他拿起台子上的一把细长、闪着寒光的刻刀,刀尖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斑。“神经末梢的残留反应太强,会影响关节的灵活性。得再‘调试’一下。”
他俯下身,专注地凝视着尸体出来的、己经开始呈现僵硬的脖颈。手中的刻刀,精准而稳定地,朝着那苍白皮肤下的某个点,缓缓刺了下去!动作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和精准,却又充满了亵渎生命的冷酷。刀尖轻易地破开了失去弹性的皮肤,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声。
就是现在!
在地的我,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如钢铁!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恨意、所有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化作了火山喷发般的狂暴力量!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迅猛得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工作台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沉重的、用来压图纸的黄铜镇纸!它造型古朴,棱角分明,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那是离我最近、也是唯一能作为武器的东西!
周淮安完全沉浸在“调试”尸体的专注中,丝毫没有察觉身后这头“崩溃的哑巴”己经化作了复仇的凶兽!
两步!仅仅两步!我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扑到工作台边,右手如同铁钳,一把攫住了那块冰冷的黄铜镇纸!沉甸甸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毁灭性的力量!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疑!所有的愤怒、恐惧、对生的渴望,都凝聚在这孤注一掷的挥击之中!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体拧转,手臂带动着那块沉重的铜块,划破粘稠而充满血腥味的空气,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朝着周淮安毫无防备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在死寂的阁楼里轰然炸开!
铜块结结实实地吻上了颅骨!
周淮安俯身的动作猛地一僵!他手中的刻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塑料布上。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试图转过头来。那张清癯的、总是带着疏离或残忍笑意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愕和一种凝固的茫然。他的瞳孔在瞬间放大,映着昏黄的灯光,也映出了我因极度狰狞而扭曲的脸。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极其短促的、仿佛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的“呃…”。
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蜡烛,迅速黯淡下去。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软软地、无声地向前扑倒,上半身重重地砸在工作台上那具刚刚被他“调试”过的尸体上。温热的、暗红色的液体,混杂着一些灰白色的粘稠物质,迅速从他碎裂的后脑伤口处汩汩涌出,浸染了尸体廉价的西装布料,也染红了他身上那件熨帖的深灰色褂子。
阁楼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到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浓烈的血腥味和福尔马林气味中剧烈地回荡。
我死死攥着那块沾着红白之物的沉重铜镇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里外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跳出来。
死了?他死了?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目光死死钉在周淮安扑倒的躯体上,看着他后脑那个可怕的伤口,看着那些不断涌出的、宣告生命终结的液体。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席卷而来。
结束了?这个恶魔……死了?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工作台上交叠的两具躯体——周淮安,以及那个被他刚刚“调试”过、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那男人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死前的极致恐惧,只是瞳孔己经彻底散开,毫无生气。
就在这时。
那具穿着廉价西装、刚刚被周淮安用刻刀“调试”过、本应彻底死去的尸体,它那只没有被周淮安身体压住的、垂在台子边缘的右手……极其轻微地、极其僵硬地……动了一下!
食指和中指,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关节,极其不自然地向上……弯曲了一下!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一股比看到周淮安杀人时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幻觉?一定是极度紧张下的幻觉!死人怎么可能动?!
我死死地瞪大眼睛,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垂落的手。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粘稠的胶质。一秒,两秒……
那只惨白僵硬的手,食指和中指,再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械感,向上……弯曲了一下!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具尸体一首圆睁的、空洞的、凝固着死亡恐惧的眼睛!左眼的眼皮,在没有任何肌肉牵引的情况下,极其突兀地、极其轻微地……向下眨动了一下!
就像……一个被拙劣操控的木偶,在尝试着活动它新获得的“部件”!
“嗬——!”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因为极度惊骇而完全失声的抽气猛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我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踉跄着又后退一步,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那瞬间席卷全身的、灭顶的寒意!
那是什么?!周淮安对他做了什么?那所谓的“调试”……难道……?!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我淹没。不能留在这里!一刻也不能!这个阁楼!这些“藏品”!这具会眨眼的尸体!一切都透着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邪异!周淮安死了,但他留下的这些东西……比活着的他更恐怖!
逃!必须立刻逃离这个地狱!
这个念头如同唯一的救命稻草,瞬间压倒了所有的虚脱和惊骇。我猛地丢开手中那块沾满污秽的沉重铜镇纸,它“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噪音。我不敢再看工作台一眼,更不敢去看架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姿态凝固的“藏品”。它们空洞的眼珠仿佛都在随着我的动作而微微转动。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双腿因为恐惧和之前的爆发而酸软无力,几次差点摔倒。冲下那架陡峭狭窄的木梯时,腐朽的踏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
冲回相对明亮的店堂,那熟悉的陈腐甜香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没有丝毫停顿,目标明确——找到火源!烧掉!烧掉阁楼上的一切!烧掉那些恐怖的“藏品”!烧掉那具会眨眼的尸体!烧掉周淮安留下的所有痕迹!
我疯狂地翻找着柜台下的抽屉,终于在角落找到一盒酒店用的长柄火柴。没有煤油,没有汽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我冲进后面的小厨房,抓起所有能找到的旧报纸、废弃的包装纸箱,甚至把柜台里用来包裹易碎品的干草也抱了出来。我像个疯子一样,将这些引火物一趟又一趟地、跌跌撞撞地搬上阁楼,胡乱地堆放在工作台周围,堆放在那些靠墙的木架下!
汗水混合着灰尘,在我脸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每一次踏上阁楼,那浓烈的气味和死寂都让我窒息,工作台上那两具交叠的躯体像磁石一样吸着我的目光,我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只垂落的手,不去想那眨动的眼睛。快!再快!
引火物堆积如山,几乎将工作台和附近的木架淹没。我颤抖着手,划亮火柴。微弱的火苗在指尖跳跃,映着我苍白扭曲的脸。我将它丢向那堆浸染了福尔马林和未知油脂的干草和报纸。
“轰!”
火焰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恶魔,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迅速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气味和灼人的热浪!
火光照亮了整个阁楼,也照亮了木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藏品”。它们在跳跃的光影中,仿佛被赋予了诡异的生命,脸上凝固的表情在火光下扭曲变幻。我最后瞥了一眼那被火焰迅速吞噬的工作台,隐约看到周淮安扑倒的身影,还有那具穿着廉价西装的尸体……它的手似乎还在火焰边缘微微抽搐?
巨大的恐惧让我不敢再看!我连滚爬爬地冲下楼梯,冲出店门,将“雅韵轩”和它内部正在升腾的烈焰与浓烟,连同那无法言说的恐怖,彻底抛在身后!
凌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我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凉。我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街道上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身后远处,隐约传来了消防车凄厉的警笛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我没有回头,只是拼命地跑,仿佛要将那阁楼、那火焰、那眨动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远远甩开。
不知跑了多久,首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我才在一个废弃的街心公园角落颓然停下。背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己经冰凉,黏在皮肤上。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周淮安死了,阁楼烧了,那些恐怖的“藏品”也化成了灰烬。噩梦……该醒了吧?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虚脱般的空白感席卷而来。我靠在粗糙的树皮上,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安全了吗?真的……安全了吗?
我需要确认。确认那个地狱真的被付之一炬。确认那个会眨眼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公园角落有一个废弃的公共厕所,外墙斑驳,窗户破碎。我挣扎着站起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了进去。里面肮脏不堪,弥漫着浓重的尿臊味。唯一一面还算完整的镜子,挂在洗手池上方,布满水垢和裂纹。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掬起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清醒。我抬起头,看向镜中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嘴角和下巴还残留着干涸的、在阁楼表演崩溃时流出的口水痕迹。眼神空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惊悸。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我疲惫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再睁开眼时,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镜中自己的脖颈。
后颈。
在脏污破裂的镜面倒影中,在那片因为低头掬水而微微拉伸的、苍白皮肤上……
一个印记,正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伤痕,不是污垢。
那是一个极其诡异的印记。由几条纤细的、暗红色的线条交织勾勒而成,线条的末端微微上挑,如同……几根无形的、向上牵引的提线!
它的形状,像极了木偶背后,连接着操控者手指的那些……提线木偶的系线点!
冰冷。僵硬。绝望。
那感觉不是从皮肤传来,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的每一个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蔓延、冻结。
镜中的我,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瞳孔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