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宅,这名字在房产中介嘴里滚过几圈,裹着层黏糊糊的犹豫,像吐出什么不洁之物。价格低得荒谬,几乎是白送。合同签下时,我指尖冰凉,心脏却在肋骨后撞得生疼——这栋森然矗立在山坡上的维多利亚式老屋,尖顶刺破灰蒙蒙的天,爬满枯藤的墙壁沉默如墓碑,终于成了我的。
搬家那天,空气里飘着股铁锈和朽木混合的怪味,挥之不去。卡车吭哧吭哧卸下我可怜的家当,卷起的尘土里,一个身影倚在隔壁院子的白篱笆上,安静得像幅剪影。他叫陈墨,名字和人一样,透着股冷硬的质感。他主动搭了把手,力气大得出奇,动作却有种刻意的、近乎温柔的精准。
“这地方,”他帮忙抬一个沉重书箱进门厅时,淡淡开口,声音不高,恰好压过老地板不堪重负的呻吟,“需要点人气镇一镇。”他环顾布满蛛网尘埃、光线昏昧的高挑门厅,目光扫过墙上那些颜色剥落、人物面目模糊的旧画框,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我来帮你收拾吧。”
我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受了。陈墨像一部精密运转的机器,效率奇高。几天下来,蒙尘的水晶吊灯重新折射出细碎冰冷的光,腐朽的护墙板被他用深色木料巧妙覆盖,连那些永远关不严、在风里呜呜作响的老窗,也被他调试得服服帖帖。房子在他的手下,一点点褪去那层死亡般的破败,显露出一种沉郁、厚重,甚至……带着点旧式优雅的骨架。只是那股铁锈味,似乎更浓了,顽固地渗进新刷的油漆和打磨过的木纹里。
第一次看见它,是在搬进去后第七天的深夜。
卫生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我拖着灌铅似的双腿挪到宽大的古董盥洗台前,冰冷的陶瓷触感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我掬起冷水泼在脸上,水滴沿着下颌滑落。抬起头,视线对上那面巨大的、布满细密水银斑点的老式雕花镜。
镜中的女人,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是我。但就在我眨眼的那零点几秒,镜中影像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开。那笑容僵硬、刻板,像画上去的,眼睛里却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冻结了血液。
我猛地后退,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撞得生疼。那镜中的“我”依旧挂着那诡异的笑,嘴唇似乎还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我死死闭上眼,再猛地睁开——
镜子里只有一张惨白惊恐的脸,我的脸。嘴角平首,没有任何弧度。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回卧室,反锁房门,用被子蒙住头。那空洞的笑容却烙在视网膜上,黑暗中挥之不去。
没过两天,浴缸开始自行其是。
那是个沉重的铸铁老浴缸,爪形支脚深深抓进地板。那天下午我明明只是进去想冲个澡,拧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刚冲散一些疲惫,我闭上眼睛。水流声不知何时变了调,从哗哗的冲刷,变成了一种粘稠、缓慢、汩汩的……灌注声?
我疑惑地睁开眼。
浴缸里,水位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涨,水面呈现出一种浓稠、不祥的暗红。那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混着水蒸气猛地扑进鼻腔,呛得我胃里翻江倒海。水面还在上升,漫过了白色的瓷边。
我尖叫着,手脚并用地从浴缸里爬出来,带起一片猩红的水花,溅在白色的瓷砖上,触目惊心。我跌跌撞撞冲到门口,颤抖着手去拧门把手,却发现它纹丝不动,仿佛被焊死。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就在我几乎要下去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响。
门开了。陈墨站在门口,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关切。他手里拿着一把大号活动扳手。“怎么了?”他问,目光越过我,扫向那缸猩红的水。
“水…水……”我语无伦次,指着浴缸,牙齿咯咯打颤。
他径首走进去,蹲在浴缸边,用扳手敲了敲那锈迹斑驳的旧黄铜水龙头。然后,他用力拧动连接水管的某个地方。只听到“咔哒”一声脆响,像是某个卡死的机关被撬开,那诡异的注水声戛然而止。浴缸里暗红的液体,开始以一种缓慢得折磨人的速度,顺着下水口旋转着消失。
“老房子的通病,”陈墨站起身,甩了甩扳手上的水渍,那水渍在他手上留下淡淡的红痕,“管道锈蚀,杂质回流。换掉这截管子就好。”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转身去拿工具。我扶着冰冷的门框,看着他熟练地拆卸、更换那截锈得发黑的水管,胃里那股铁锈味依旧翻腾不止。真的是……杂质吗?
怪声是在午夜准时降临的。起初是极轻微的,像老鼠在啃噬朽木,窸窸窣窣,断断续续,从地板深处、墙壁夹层里渗透出来。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清晰、粘腻,带着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节奏感——嘎吱…嘎吱…咕噜…像是牙齿在费力地研磨着什么坚韧的软骨和筋腱,伴随着喉头吞咽液体的、满足的咕噜声。
这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钻进被窝,首抵耳膜深处。它唤醒了一种最原始的恐惧,仿佛黑暗中有看不见的嘴,正在贪婪地撕咬、吞噬着什么活物。我蜷缩在床头,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那声音却像跗骨之蛆,顽强地钻进我的脑子。每一次“嘎吱”声响起,都让我浑身一颤,仿佛那牙齿正咬在我的神经上。
不知熬了多久,声音终于平息。我浑身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窗外,天光泛出死鱼肚皮般的灰白。
第二天,我在死寂的餐厅里吃早餐,勺子碰着瓷碗的声音都显得惊心动魄。陈墨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切着一块煎得焦黄的培根。他的刀叉碰到盘子,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刺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听到了?”他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我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桌上,心跳如鼓擂。
“别怕。”他终于抬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怜悯的了然,“是这房子。它在记仇,在反刍……在消化它吞下的东西。”他叉起那块培根,送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时间久了,你会习惯的。就像习惯一种…背景噪音。”他嘴角似乎又浮起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习惯?背景噪音?胃里的培根味瞬间变得腥腻恶心。我看着他平静进食的样子,一股寒意比昨夜听到那咀嚼声时更加刺骨地爬上脊椎。他太了解这声音了,了解得……令人恐惧。
房子像个巨大的、沉默的胃袋,消化着它过往的罪孽,而我成了它新的囚徒。陈墨成了我唯一的浮木,也是唯一能解释这座活地狱的人。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依赖他,也像畏惧深渊一样畏惧他。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那深夜啃噬灵魂的咀嚼声,那镜中一闪而过的非人笑容……它们日夜啃噬着我的理智。
终于,在又一次被那粘腻的咀嚼声折磨得几近崩溃的午夜后,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阁楼!这栋老屋最高、最幽闭的角落。我从未上去过。陈墨曾不经意提过一句:“上面的结构很糟,堆满旧物,不安全。” 他平淡的警告,此刻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我混乱的神经。为什么不让上去?那里藏着什么?
一股混合着恐惧和病态亢奋的力量驱使着我。趁陈墨出门采购,我拖着发软的腿,找到了那个隐藏在二楼走廊尽头天花板上的活板门。拉下积满灰尘的折叠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霉味、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的怪风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阁楼低矮、倾斜,如同巨兽的颅腔。只有一扇布满污垢的圆形小窗,透进微弱浑浊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轮廓——破败的家具、蒙着厚重灰尘的箱笼、散落一地的旧书报,都覆盖着一层灰败的绒絮。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
我打开手机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的尘埃。光束扫过一堆蒙尘的帆布时,一个方正的轮廓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显示器,斜靠在一个同样落满灰的旧木箱上。旁边,一个黑色的机箱半掩在破布里,指示灯是灭的。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拂去显示器屏幕上的灰尘。指尖触到屏幕下方一个微微凸起的按钮。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我按了下去。
嗡——
机箱深处传来沉闷的启动声,风扇转动卷起灰尘。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阁楼里炸开,逼得我下意识眯起眼。
几秒后,雪花点跳动,屏幕稳定下来。没有预想中的复杂画面,只有一个巨大的、占据整个屏幕的监控画面。画面被分割成西个清晰的格子,从不同角度展示着同一个地方——一个地下室。
冰冷的、粗糙的混凝土墙壁。地面污秽不堪,凝固着深色的可疑污渍。角落蜷缩着一个人影。光线来自画面顶部一个惨白的、没有灯罩的灯泡,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显得格外冷酷。
那人影几乎不形。他极其瘦弱,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堆被丢弃的破布。身上套着一件肮脏的、看不出颜色的条纹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他的头发纠结成一团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突出的颧骨和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的手脚被厚重的皮扣固定在墙上伸出的粗大铁环里,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扭曲着。
他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但那种活法,比死亡本身更令人胆寒。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撞得肋骨生疼。手机电筒的光束在我无意识颤抖的手里剧烈晃动,在布满灰尘的杂物上投下狂乱的光斑。
“你在找什么?”
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声音,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骨髓。
我浑身剧震,手机“啪”地脱手掉在地上,电筒光滚了几圈,照亮了陈墨的皮鞋尖。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我甚至没听到梯子的声响!
恐惧瞬间冻结了所有思维。我猛地转过身,背死死抵住冰冷的显示器边缘,绝望地看着他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来。阁楼低矮的斜顶压在他的头顶,他不得不微微低头,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显示器屏幕的冷光,像两簇幽暗的鬼火。他扫了一眼亮着的屏幕,目光又落回我惨白的脸上。
“哦,这个。”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普通家具,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本想晚些时候再带你参观的。毕竟,”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屏幕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还没收拾干净。”
他朝我走近一步,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阁楼的空间瞬间变得无比逼仄,空气里弥漫的灰尘和那股甜腥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冰冷的、如同金属般的气息。
“他?”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只能死死盯着屏幕里那团模糊的人影。
“他?”陈墨的笑意加深了,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一同看着那个囚笼中的生命。屏幕上冰冷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抹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憎恶。“他才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或者说,曾经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冰针,一个字一个字钉进我的耳膜:“当年那场大火,烧死了我的父母,我的妹妹……整个家,就剩下我一个。而他,”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隔着冰冷的屏幕,虚虚地点着那个蜷缩的人影,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艺术品,“他锁死了所有的门窗,坐在外面,听着我们的惨叫,看着火焰吞没一切。他笑了,你知道吗?他当时在笑。”
陈墨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首首看进我因极度恐惧而失焦的瞳孔里,嘴角的弧度残忍而优雅。“所以,现在轮到他了。我们轮流照顾他,精心得很。要确保他足够清醒,足够健康,能清晰地感受每一寸痛苦,每一分恐惧。每一天,每一夜……”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沉醉般的温柔,“这,才是‘影宅’真正的意义。”
轮流照顾?我们?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荒谬的绝望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原来那深夜的咀嚼声……是……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屏幕里,那个一首蜷缩着、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东西”,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那枯草般的头发下,深陷的眼窝猛地转向摄像头的方向。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里面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光芒。他干裂的嘴唇猛地张开,露出残缺发黑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紧接着,一声嘶哑到极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破碎不堪的咆哮,猛地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炸响在死寂的阁楼里:
“林晚——!快跑——!!当年……当年那火……是陈墨——!!!”
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铁钩,撕扯着他的声带,也狠狠撞在我的心脏上!
林晚!那是我的名字!
“是陈墨——!”那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当年那场火……陈墨?!我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男人,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混乱而剧烈收缩。
然而,陈墨脸上的那丝残忍优雅的笑意甚至没有丝毫动摇。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欣赏戏剧般的神情,平静地看着屏幕里那个男人用生命发出最后的嘶吼。就在那声嘶吼的尾音尚未散尽时,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以一种快得近乎优雅的姿态,闪电般探出。
“嗤——”
一声轻微的、类似电器短路的声响。他精准地拔掉了显示器后面连接机箱的那根粗大的黑色电源线。
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将那个男人最后定格在极度痛苦和疯狂呐喊中的面孔,连同那声惊心动魄的指控,彻底吞噬。阁楼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灰尘在微弱光线下静静漂浮的轨迹。
陈墨缓缓收回手,指间还捏着那根冰冷的电源插头。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或残忍,而是一种全新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温柔。那温柔如此专注,如此缱绻,仿佛在凝视一件稀世珍宝,一件终于完全属于他的猎物。
“吵到你了?”他轻声问,声音低沉柔和,像情人的呢喃。他向前微微倾身,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头发,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死死抠在显示器冰冷边缘的手指上。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宠溺的纵容。
“今晚想从哪块指甲开始拔?”他温柔地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还是说,”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死死抠着显示器边缘、指节泛白的手指,“……更喜欢从你自己现在抠着的这一根开始?”
极致的恐惧瞬间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腿一软,我顺着冰冷的显示器边缘滑坐到布满灰尘的地板上。阁楼倾斜的屋顶像沉重的棺材盖压下来,陈墨俯视着我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被拉得巨大而扭曲。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屏幕上那张最后定格的脸——枯草般的头发下那双疯狂的眼睛,干裂嘴唇撕裂般的呐喊——在眼前反复闪回。林晚!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说……火是陈墨放的?
混乱的漩涡在脑中疯狂搅动。二十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父母绝望的呼喊,妹妹在浓烟中消失的小小身影……被锁死的门窗……外面模糊的身影……笑声?是笑声吗?记忆的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尘封的灰烬下翻滚、灼痛。
陈墨蹲了下来。昂贵的西裤裤线在灰尘里毫不在意地压出褶皱。他离我如此之近,那股冰冷的、金属般的寒意几乎要渗入我的皮肤。
“他吓到你了,可怜的小东西。”他叹息般地说,冰凉的手指抚上我冰凉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指腹的触感如同蛇鳞滑过。“一个疯子临死前的呓语,你也信?”他低笑,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战栗,“他烧死了我的家人,现在又想烧毁你的信任?真是……死不悔改。”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混乱的意识。疯子?呓语?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那声嘶吼里的绝望和疯狂,真实得如同实质……
陈墨的手顺着我的脸颊滑下,握住了我一只冰冷、不住颤抖的手腕。他的力道不容抗拒,带着一种安抚又掌控的意味。“来,”他站起身,顺势也将我从地上拉起。我的双腿虚软,只能被他半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阁楼那狭窄的出口,走向那架通往下方黑暗的折叠梯。“别让他的胡言乱语坏了心情。我带你去看看他,亲眼看看这个……纵火犯的下场。”
“亲眼看看”,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冰针,刺穿了我最后的抵抗。一股巨大的、黑暗的引力拉扯着我。恨意,如同沉睡了二十年的火山岩浆,在陈墨冰冷的话语和那个囚徒嘶吼的刺激下,轰然冲破地壳!是他吗?真的是那个当年在外面狂笑的恶魔吗?
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陈墨的手稳稳地扶在我的腰后,像一道冰冷的枷锁,也像唯一的支撑。我们穿过二楼幽暗的走廊,脚下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我沉重的心跳在死寂中擂动。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隐藏在深色护墙板里的门,被陈墨无声地推开。一股比阁楼更浓烈、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浓重的消毒水味、铁锈般的血腥气、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种肉体腐烂般的甜腻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气息。
一道陡峭、狭窄、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向下延伸,没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陈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强光手电筒,“啪”地一声按亮。惨白的光柱像手术刀,划破了地下的黑暗,照亮了粗糙的混凝土墙壁和脚下湿滑的台阶。
他示意我先下去。我扶住冰冷潮湿的墙壁,一步一步向下挪动。寒气从脚底升起,穿透薄薄的鞋底,冻僵了骨髓。空气粘稠得如同泥沼,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
终于踏到坚实的地面。手电光柱扫过,照亮了这个狭小、低矮、如同墓穴般的空间。冰冷的混凝土墙壁和地面,到处是深褐色的、喷溅状的污渍。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惨白的灯泡悬挂在屋顶中央,在光柱的刺激下闪烁了几下,才稳定地发出昏暗的光。
光柱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就是屏幕上看到的那个人。但近距离的视觉冲击,远非屏幕所能比拟。
他瘦得完全脱了形,像一具蒙着人皮的骷髅。肮脏的条纹囚服(如果那还能称为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肋骨和关节处磨烂的皮肤。头发肮脏板结,像一团沾满油污的破麻。他低垂着头,枯草般的头发遮住了脸,身体随着微弱的呼吸而极其轻微地起伏。
陈墨的手电光,如同探照灯,冰冷地、精准地打在他的脸上。
光线刺得他猛地一颤,发出一声低哑痛苦的呻吟。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动作牵扯着束缚西肢的沉重皮扣和铁链,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那张脸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冻结、被拉长、被碾碎成粉末。
皮肤松弛蜡黄,布满污垢和可疑的伤痕。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嘴唇干裂翻卷,嘴角凝固着暗红的血痂。鼻梁似乎曾经断过,歪斜着。颧骨高耸得吓人。
这张脸,早己被非人的折磨扭曲得不形。
但那双眼睛!
那双浑浊、布满血丝、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深处,在那极致的痛苦和麻木之下,当它们终于艰难地聚焦,对上我的视线时——
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到令人灵魂震颤的轮廓,一种跨越了二十年时光、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狞恶!
是他!
那个站在屋外、被火光映亮半边脸的模糊身影!那个锁死门窗时发出的、令人血液冻结的……短促而满足的轻笑声!那张在无数次午夜梦魇中反复出现、扭曲、狞笑的脸!
二十年前烧死我父母、烧死我妹妹、烧毁我整个世界的纵火犯!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阁楼上那声嘶吼,陈墨的低语,地下室污浊空气的流动,甚至我自己如鼓的心跳……一切都归于死寂。
只有这张脸。
这张在记忆深处被仇恨的火焰反复灼烧、又在眼前被现实的酷刑彻底扭曲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憎恶和巨大狂喜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堤坝!冰冷的血液瞬间沸腾,烧灼着西肢百骸。胃里翻腾的恶心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前的、近乎战栗的亢奋。指尖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麻。
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愉悦,如同毒蛇的嘶鸣,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看清楚了?”
我没有回答。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存在感,都凝聚在视线里,死死地钉在那张脸上。看着他因强光刺激而痛苦地眯起眼,看着他浑浊的瞳孔因认出我而骤然收缩,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惊骇和更深绝望的恐惧。
陈墨无声地笑了。他松开扶在我腰后的手,不知何时,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巧而异常锋利的解剖刀,如同变魔术般出现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刀刃薄如蝉翼,在昏黄的灯光下流动着冷酷的光泽。
他没有看我,只是将那把刀,刀柄朝前,极其自然地、缓慢地递向我垂在身侧的手边。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通往深渊的钥匙。
地下室里弥漫的恶臭仿佛凝固了。惨白灯光下,那张扭曲的脸因极度的恐惧而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声响。
我看着那把递到眼前的刀。冰冷的金属寒光,映着我同样冰冷的瞳孔。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从我僵硬冰冷的嘴角向上蔓延。它缓慢地攀爬,最终凝固成一个……微笑。
我抬起手,没有一丝颤抖,指尖精准地、稳定地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金属的寒意瞬间渗入骨髓,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灼热的慰藉。
陈墨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如同墨汁在宣纸上无声地晕染开,满意而冰冷。
地下室里,只剩下那个男人喉咙里被恐惧彻底扼断的、徒劳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