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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黄昏时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地，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黑潮遮不住这一点点夕阳，它照亮了马小茹的眼睛。
船工卖力的呼喊着，龙舟的船首饰品是佛母阿娇的自在坐根雕，她已经被东宇神州的凡人奉为天禄神女——
——寿袍披上马小茹的肩，她叫人推了一把，身上散碎的挂饰落下些边角料，尽是金灿灿的纸元宝，步履慌乱踩在贡船的舱板上，差些摔倒。
“祭龙王咯！！！“
族长捧起铜盆，把鸡血倒进湍急的河水中，左右村官一人吹号，一人敲钟，奏响了祭祀仪式的礼乐。
鸡血在河道留下一条絮状痕迹，似乎冥冥中有一种极阴极寒的灵能在控制着水下的暗流，没有船夫撑杆导航，贡船也可以跟着河水暗流往妖洞方向漂。
马小茹神色紧张，在昏黄色的阳光之中，河面立刻起了一层雾，那是好几年的高原山谷得不到长久日照积攒的水汽，所有的东西都要慢慢融化在浓雾之中，她看不见爹爹了。
“爹！爹！”
马老汉躲到屠夫身后去，他不敢应，也不愿意接着听。
如果这样做，舍得心肝宝贝，换来半辈子的安宁，只是短痛而已，倒也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爹爹！我走啦！我走啦！”马小茹还在喊，码头的乡民已经看不见船影。
孩子们跟在父母亲身边，抱住三毒教配发的香炉，往河水里倒香灰，做些奇奇怪怪的仪式。
总有一种强烈却诡异的陌生感觉，年幼或年长的人们，无论是哪一个，乘上贡船飘去远方的女儿家，好像与他们毫无瓜葛，从来都不是一个种属的人族同胞——
——活生生的人呀，就要这样死掉了？
不，人们并不气馁，也没有多少哀伤，反而有一种莫名安心的宁静。
是了，只要这么做，又有一个月的安稳日子，马老汉的女儿再也不是具体的人，她落到沧龙菩萨的肚子里，就是高贵的贡品，与沧龙菩萨结合，是三圣教交付给土地神的圣物。人们的幸福来源于此，人们的痛苦也来源于此。
河水之中扑打出一阵汹涌浪花，秦楚楚的水性不佳，在暗流之中挣扎着，好不容易挂上贡船，几乎拼尽全力爬了上来。
她看上去狼狈不堪，不是什么善用轻身法的潇洒修士，满脸的伤疤吓得马小茹脸色发白，天光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黑，终于靠着船首的煤油灯光认清阿楚姐姐。
“呀！你怎么来了！”
秦楚楚坐到横木上，脱了靴子倒干净水，把发箍解开，从耳朵眼里掏出一寸半的小蚂蟥，疼得她两眼血丝爬到瞳仁去。
“昨天我就讲过，我要会一会这头恶龙，恰好搭个便车。”
马小茹起先是蹲着，后来挤靠到秦楚楚面前，几乎跪着——
“——阿楚姐姐，我被选中了，我被选中了...”
她怔怔说着，好像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事实。
本来佛母灵签选血祭品的规矩，乡里乡亲都认可，都赞同，既然是天注定，那么谁来当贡品，大抵都没有怨言，失掉孩子的家庭也有街坊照顾，村官和族长都要给老弱一笔抚恤金，说得好听，叫“送神帖”，指的是家里的孩子成了土地神的血食，也有了神性。
马小茹也是三圣教的善信，她才十五岁，早几年跟着马老汉一起念经，少不更事懵懂无知，早就信了三圣教的童话故事。直到前半个月，秦楚楚来到关外，再后来偷听到族长选人种的事，把这个消息提前告诉了马家人——小茹的精神世界也要逐渐崩塌。
原来佛母灵签不是吉祥预兆，不是泥胎贱种的成神之路。早就经过安排，早就有了人选，谁家里要是愚弱无能，他们的孩子要送去喂给沧龙菩萨。
“我和你换，把衣裳脱了。”秦楚楚催促着，从须弥芥子中取来一套避寒防风的绒衣，丢到小茹怀里。
小茹也不敢接，她只怕坏了祭祀大事。
“不行呀！不行的！阿楚姐姐...”
秦楚楚满脸嫌弃，皱着眉毛额头冒出两股青筋。
“有什么不行的？你要死咯！还想念三毒教的经？”
小茹只顾着哭丧：“我要是逃跑了，爹爹怎么办？”
秦楚楚口直心快：“管他死活！我要救他的命，他却不领情，你要救他的命，他还暗自庆幸哩！好像送走了一个拖油瓶！这是什么父亲？你早就不是他的女儿了！”
“我...”马小茹畏畏缩缩，依然不想脱下寿袍。
秦楚楚要上来扒马家小妹的衣服，她不好动手，只怕修行人的好力气折断这凡俗姑娘的胳膊。
“听话！听话！喂！”
“使不得！使不得！”马小茹丢了绒衣，抱着脑袋哭得更厉害——
“——阿楚姐姐，我把寿袍给你，岂不是害死你了！你要变成贡品！”
秦楚楚完全不怕事：“这妖魔能吃了我？还没有化形的痴愚畜牲，哪里是我的对手！”
“使不得！使不得！”马小茹依然怯懦，护着脆弱的纸衣服：“我逃得脱，乡亲们能逃脱么？你救我一个人，或许西乡要死几千个人呀...”
秦楚楚呆住了，她的脑子简单，从没有想过这些事，只觉得有些荒谬。
马小茹哭哭唧唧的呐喊着——
“——再等一阵？再等一阵么？阿楚姐姐...”
“或许等几个月，再有一些贡品填进沧龙菩萨的肚子，老乡也可以低眉垂眼熬到太阳出来。”
“谁知道呢？谁能说得准？阿楚姐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你要没有这个本领，被沧龙菩萨害了，我就变成帮凶。”
“你要真的有这个本领，提着沧龙菩萨的脑袋回去，不光是我爹爹要死，三圣教的神仙们出关，西乡也不剩下几个活人。”
等一阵？再等上几年？十几年？或许要二十年三十年，这暗无天日的黑潮能够自然消散。
对凡人来说，生在这个时代备受煎熬，人的一生不过四五十年，短命一些的也就只有三十五六岁，有很多泥胎一辈子都见不到天魔灾难，也有倒了血霉的从生到死，都是魔灾周期人间炼狱。
“他妈的！”秦楚楚几乎怒不可遏，却不好动手揍人——
——她几乎怒得发狂，满头红发不自然的飘动起来。
马小茹闭紧了眼睛，只怕仙人动杀心。
“臭傻逼！送到妓院里都赔钱的贱种！”秦楚楚骂得很难听，完全没有修行人那种保守克制的高人风范，“你在帮谁说话？你在帮谁说话！凡人！”
“就是有你这种蠢货！三毒教才会那么的肆无忌惮！你以为妖魔会可怜你们么？！把人肉填进他们嘴巴里，换得到一时安宁？这样就好了？可以了！？”
“老虎会可怜狍鹿么？狮子会心疼羚羊吗？你在干什么？你在说什么？！”
“妖怪看见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它会心软？”
“不不不！不！小茹！不！”
秦楚楚狠狠打了小茹一个耳光，打得凡人嘴角流血，脸都肿了。
“你在感动什么？好像只要你死了，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它是天敌！向天敌示弱的猎物只有一种下场，这些妖兽和三毒教徒，还有天魔，它们只会认为人族越来越虚弱，哭泣？求饶？越是这么做，吃人的妖怪就越来越强...”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马小茹再也不想解释什么，她哭花了脸，只知道摇头摇头，秦楚楚怎样愤怒，如何咒骂，这个血祭品都不在乎。
她只是知道，自己还有使命没有完成，既然父母亲给她血和肉，与沧龙菩萨行善事结善缘，有那么多的人盼着她完成这件事，她绝不能辜负人们的期望。
这并不是鬼迷人眼的妖法邪术，仅仅只是认知层面的差距——
——秦楚楚是仙人，马小茹是凡人。
秦楚楚有八十八岁，马小茹只有十六岁。
就像罗平安曾经说过的，在璇玑星常有一类认知障碍，如果高考失利，人生就失去意义，如果找不到工作，人生又要失去意义，如果没办法结婚生子，人生总是在失去意义。
困住西乡村民的东西就是它，困住小茹妹妹的镣铐也是它，如果不能完成这个仪式，那么生命也要失去意义，她的所有价值，所有的认同感，关于村镇地方的邻亲伙伴，打小从十一岁开始算起，三圣教来到回雁关卡附近活动，逐渐渗透了地方望族的社群，宗族祭祀的仪式也有圣教的侍童来帮忙，那么乡里乡亲听到的所有东西，传达给孩子们的价值观念，自然都要向着三圣教。
这套规矩使人感到安心，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做不成奴隶，不能完成血祭仪式，马小茹反而开始恐慌。
她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往湍急的河水里跳。
既然阿楚姐姐来的时候那么狼狈，她不会游泳，坏不了沧龙菩萨的好事。
水流能带着她，把她卷去蓝晔洞，把她带到土地神身边去，怎样都好了...
人们都盼着小茹能成事，是夹道相迎，用珠花配饰银钗发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做蛟龙的新娘子，可是逃走了，这世上还有谁记得她？在乎她？都巴不得她去死...
“你！”
秦楚楚瞪大了眼睛，使唤三昧戏法去捉拿，真火在秦楚楚胳膊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掌印，寿袍裹着小茹泡进河水里，好像一条红艳艳的鲤鱼，飞也似的往下游狂奔。
她没有犹豫，几乎在同一时间跳进冰冷的暗流之中，涉水长靴好像灌了铅，鞋带叫水草带了那么一下，她马上取来刀子割开皮料，又把沉重的硬皮甲脱下，眼睛开始红肿，根本受不了小沧龙的富盐水质。
要细说秦楚楚的灵根和境界，这个女人仅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不能腾空神行，已经快要走到寿数的终点。
驻颜术留住了她年轻时的容貌，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可是这副肉身颓颓老矣，她不善水性，火灵根也要受害，哪里是血丹妖魔的对手？
要说秦楚楚来到西乡的真正原因，也和罗平安有关——
——武灵真君曾经以金丹修为力克五柳大圣，这传闻听起来唬人，实际上是璇玑星天仙的物理定律殴打盘古星妖魔的孱弱肉身。
可是秦楚楚不信邪，伏魔道君来了东南以后屡建奇功，总有士气沸腾心潮澎湃的念头，她得到哨兵任务以后，就想要一鸣惊人，顺藤摸瓜潜入阳明堡，最好能找到秦家老祖的化身。
至于这个沧龙菩萨？秦楚楚依然是这么想的。武灵真君能做到的事，她不能做么？
筑基可以越级杀死血丹妖魔，有无限的幻想空间，有贪狼星的邪光来增持灵感。于是想到了，她就去做了，这种事情再不做，她也没有几年好活，恐怕抱憾终身。
只不过现实很骨感，秦楚楚狼狈不堪的爬上岸，叫浪花打得头晕目眩，依然没能抓住马小茹，反倒和血祭品一起来到了妖洞附近。
“呕！呕！”
她吐出满肚子污水，从须弥芥子里取来法器，拄剑爬起时，看到妖洞周边密密麻麻的尸骨，在溶窟地穴湿漉漉的洞道阴角，有一座座人骨神龛冒出幽幽鬼火，头颅整齐，却有一道道可怕的牙印。
就好像...
就好像妖兽是个讲究进食仪态的神奇角色，啃人脑瓜子也是吃有吃相，尖牙去刨骨头剔肉丝，不能浪费食物，也不能把骨头咬碎了吐得到处都是，多余的边角料还得用来装修门面。
秦楚楚终于开始害怕——
——这绝非是她印象中迟钝愚蠢的血丹妖魔。
和野兽不一样，即将化形的妖兽都有一些怪癖，它们会变得越来越像人，包括这一类搞行为艺术，做人骨神龛，拿鬼火当路灯的失德土地神。
“小茹...“
她逮住马小茹的头发，翻了个身，才看清小丫头已经昏死过去。
地下河道幽深黑暗，秦楚楚没有救人的手段，再把马小茹丢回河水里么？
“嘶嘶！——嘶嘶！——”
从洞窟之中传来异响，秦楚楚瞪大了眼睛，烈火诀的《落阴篇》入门心法使她暂时拥有了夜视能力。
“千磨剑！帮帮我！”
三昧真火爬上黄级法器的剑刃，铁条发红发烫，她看到岩洞之中滑过一条肥大的尾巴，这才意识到——妖魔已经近在咫尺。
从头顶死角猛扑下来一个狰狞蛇头，三角形的大脑袋有打谷机的尺寸，张开嘴就能活活吞下一个成年人，这妖怪的头脸到七寸全是三色斑纹，在幽幽鬼火映照之下呈现出一种梦幻的紫红色。
轰隆隆...
轰隆隆...
怪蛇嘴里有两排密密麻麻的尖牙，它的前鼻顶住秦楚楚手脚，要合上嘴巴，却叫千磨剑捅穿了上颚软骨，架住了凶猛攻势。
它带着秦楚楚一路往岩窟里蠕动，卷走泥石挤岩块的动静传出去老远。
秦楚楚吐血不止意识模糊，右臂几乎深深扎进妖魔的两排牙齿里——它实在太大了！
想要拖拽剑刃，重新获得右利手的控制权，可是楚楚根本动不了，她勉励能维持站姿，身体紧缩全力发劲，心脏要跳出喉咙，跟着暴涨的真元释放最后一点力气——只要松懈一刻，沧龙菩萨就能把她吞进肚子里...
从地窟诸多支脉冲回蓝晔洞的小码头，秦楚楚身上到处都是擦伤撞伤，她两条小腿磕上砖石地台，沧龙怪兽两对软弱畸形的足趾抓住泥潭里的岩块，下巴狠狠朝着船坞啃了一口，连带着嘴里的猎物做着松紧软骨的按摩。
烟尘之中，秦楚楚已经遍体鳞伤，右腿掌骨在外，足跟肉碎筋裂，左臂多了六道贯穿伤，都是在第一回合受创时，架住这龙兽怪物的牙齿留下的牙印。
她看不清东西，可是依然举起剑。
沧龙菩萨口吐人言，鲜红的蛇信在鼻尖卷缠翻飞，好像长出十根手指头，作出托举莲台的觉者手印——
——它盯紧了楚楚腰带间漏出来的家徽。
“真稀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