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郊区,一间狭窄的旧房间内,督军府的家教先生张维钧正皱着眉头批改着承祖那篇错字连篇的英文作文。
书案一角放着他的旧怀表,表盖内侧嵌着一张泛黄的小照——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倚在石桥上,笑容羞涩。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烙印,索菲亚,或者说,张菲菲。
自从在督军府重逢,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她是沈家的西奶奶,雍容华贵;他是沈府的西席先生,温文尔雅。
偶尔在回廊相遇,也不过是点头致意,目光交错时,那深埋的过往如惊鸿一瞥,旋即被平静的湖面掩盖。
沈鸿烈对他学识的认可,孩子们对他由衷的喜爱,让张维钧越发恪守原则,就算多人在场,他也连句话都不敢对西奶奶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生?维钧先生?”
张维钧放下笔:“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身影有些局促地挤了进来。
原来是他曾经在苏州的学生夏振华。
夏振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肩上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书包,鼓鼓囊囊的,隐约露出《新青年》杂志的一角。
眼前的少年左脸垂着的浓密刘海,几乎遮住了小半边脸,这让原本英挺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阴郁。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振华?”张维钧站起身,有些意外。
夏振华是他之前在苏州教会学堂时,最得意、也最心疼的学生。
这男孩是孤儿出身,却异常刻苦,凭借教会资助和自己打工,硬是考上了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法律系。
张维钧来沪后,两人偶有联系,但振华自尊心极强,从不轻易求人。
“先生...”夏振华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去。
张维钧接过一看,是圣约翰大学学生管理处的通知函,措辞冰冷生硬:因“多次违反宿舍管理条例,影响他人正常学习生活”,勒令夏振华同学即日搬离宿舍,另觅住处。
“怎么回事?”张维钧心头一沉,声音严肃起来。
他了解夏振华,这个孩子沉默寡言,行事谨慎,绝不可能主动惹是生非。
夏振华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是郑贤人。”
这个名字让张维钧眉头蹙得更紧。
“他被哈同家解雇后,在租界上流圈子里名声彻底臭了,就搬回了宿舍。大概是在外面受了气没处撒,又或者纯粹看我不顺眼。”
夏振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联合宿舍里另外两个富家子弟,先是故意弄脏我的书,撕坏我的《新青年》,我忍了。后来他们开始藏我的东西,在我床上倒墨水,半夜故意制造噪音不让我休息。我去找舍监反映,他们反咬一口,说我孤僻怪异,脸上有疤吓人,影响宿舍和谐,还污蔑我偷看他们的信件.....”
夏振华深吸一口气,左手指尖着被刘海遮盖的疤痕边缘:“舍监偏袒他们,只因为郑贤人巧舌如簧,另外两人家里给学校捐过款。今天早上,他们把我仅有的几件好点的衣服都剪烂了,还故意掀开我的头发,对着我的疤大声嘲笑。我气不过,推了郑贤人一把。然后就是这张通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肩膀也垮了下来,“先生,我在上海,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
张维钧心疼这个被生活磋磨得几乎弯下腰的年轻人,看着他紧抿的唇角和刘海下扭曲的疤痕,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
“岂有此理!”这名正首的老师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茶杯轻响,“恃强凌弱,颠倒黑白!圣约翰竟也如此藏污纳垢!”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看着夏振华,“振华,这不是你的错。你受委屈了。住处的事,不必担心。先生这里总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