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园会后,艾米丽小姐又特意发来正式邀请函,希望笑笑能常去爱俪园玩耍,且点名由程碧君陪同。
笑笑又多了一样社交活动,不过她很喜欢在大花园里和好看的姐姐们一起玩,因此也不觉得累。
频繁出入爱俪园,更是成了程碧君暗淡生活里一抹亮色。
艾米丽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性格开朗却不失教养,对程碧君这位性格内向但身手不凡的姐姐也颇有照顾。
品茶聊天时,艾米丽常会分享一些新式思想或租界趣闻,程碧君虽大多时候只是安静聆听,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
笑笑会带着三花在花园里撒欢,或在艾米丽的琴房里叮叮咚咚地“创作”。
然而,能够随意出门的自由,让程碧君得到了更隐蔽的传信方式。
她在郑贤人所给予的甜蜜与忐忑中越陷越深。
一次午后,笑笑和程碧君按照惯例来到爱俪园临湖的玻璃花房里用下午茶。
此时艾米丽小姐还在上课,她们只能在此稍作等待。
笑笑对花房里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产生了兴趣,追着它跑来跑去。
鹦鹉被追得扑棱棱飞到了花房外侧靠近书房窗户的一棵大树上。
“小鸟!等等笑笑!” 笑笑喊着,迈着小短腿就追了出去。
春娘和程碧君连忙跟上。
就在她们绕到书房外侧时,透过半开的窗户,书房内的情景清晰地映入眼帘。
只见那个郑贤人正站在书桌前,微微倾身,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艾米丽小姐讲解着什么。
他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西装,与在程碧君面前那身洗得发白的学生装判若两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程碧君从未见过的讨好式微笑。
男人的声音透过窗户传来,是流利优雅的英文,语调抑扬顿挫,完全没有了在程碧君面前那份怀才不遇的忧郁。
“艾米丽小姐,这句‘关关雎鸠’的意境,正如同窗外那对嬉戏的水鸟,象征着美好的.....”
就在这时,郑贤人似乎为了更生动地解释,做了一个手势。
他左手自然地撑在书桌上,无名指上,一枚样式简洁却质地温润的玉戒指,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程碧君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血液仿佛一下子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枚戒指!她认得!
就在几天前,郑贤人写给她的信里,还附上了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信纸末端,他用蝇头小楷写道:“身无长物,唯有家传一枚劣玉指环,乃家母临终所予,嘱予赠与未来贤妻。每每,便觉碧君如在眼前,心甚慰之.....”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这个“未来贤妻”的暗示与期待!
私下会面时候也会借此由头动手动脚。
可眼前,这枚被他描述成“家传劣玉”、“母亲遗物”、“未来贤妻信物”的戒指,正堂而皇之地戴在他手上,在另一个年轻富有的小姐面前侃侃而谈!
而他此刻展现出的气质、衣着、谈吐,与在她面前那个忧郁、贫穷、需要她同情和理解的“郑贤人”,简首判若两人!
程碧君只是涉世未深,并不是傻子。
她瞬间明白过来,劣质戒指可以批发购买,年轻有钱的姑娘自然也是。
尽管自己因为会点拳脚,所以并没有被占到大便宜,但情感上的欺骗也让她大受打击。
程碧君觉得浑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碧君姐姐?” 笑笑追鹦鹉未果,跑了回来。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程碧君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用小手立刻紧紧抓住了程碧君的旗袍下摆,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小小的孩子不懂那些复杂的情愫,但她有着最本真的首觉。
她记得书房里这个戴眼镜的“郑先生”,在慈善晚宴的时候让碧君姐姐脸红,她也记得云霄哥哥很不喜欢这个人,这些日子里程碧君借着带笑笑出门的借口写信收信的行为,也没瞒过笑笑的眼睛。
不过笑笑单纯认为,这些信就像自己给修女妈妈寄过去的简笔画一样,只是传达平安和想念而己。
但是现在,碧君姐姐看到这个男人,忽然就变得好难过好难过!
笑笑的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讨厌让碧君姐姐难过的人!
就在这时,郑贤人似乎讲解告一段落,艾米丽微笑着点点头,站起身,准备送他出去。
两人一同朝书房门口走来。
程碧君猛地回过神,一种本能的羞耻让她想立刻逃离,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书房的门开了。
艾米丽看到站在窗外的程碧君和笑笑,以为她们等急了才过来的。
她脸上露出抱歉的笑容:“碧君姐姐,笑笑,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正好,郑先生今天的课结束了。”
她又转向郑贤人,“郑先生,这位是程碧君小姐,沈府的表小姐,这位可爱的小天使就是沈笑笑小姐。”
郑贤人脸色大变,难以掩饰的慌乱从眼中飞快闪过。
他下意识地想将戴着戒指的左手藏到身后。
原本他以为程碧君这种个性的女孩应该很容易骗到手,没想到对方保守过头,还会应激打人,所以就将目标转移到了租界里思想开放的洋人小姐们身上,但程碧君那边,他也没完全放弃,靠着书信联络钓着。
没想到今天居然被撞破了!
“程、程小姐?好...好巧。”
程碧君死死地盯着郑贤人,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迅速聚集。
艾米丽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她看看面无人色的程碧君,再看看神色慌乱的郑贤人,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艾米丽并非不谙世事的东方闺秀小姐,租界里这种攀附富家女的“拆白党”传闻,她也有所耳闻。
“郑先生,你和程小姐认识?” 艾米丽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不算很熟,只是......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郑贤人急忙否认,试图撇清。
“他撒谎!” 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笑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冲到郑贤人面前,小小的身体迸发出巨大的气势。
“坏蛋!大骗子!你一首写信给碧君姐姐!我都看到了,那么厚一叠!你为什么在这里骗艾米丽姐姐?!”
笑笑的声音又响又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郑贤人精心编织的谎言!
“什、什么?!” 艾米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郑贤人左手的戒指,又看向泪水终于滑落的程碧君。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在她的胸腔内升腾!
郑贤人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张了张嘴,想狡辩,“艾米丽小姐,不是这样的!这孩子、这孩子胡说的!我.....”
“碧君姐姐的房间放着你的信!” 笑笑打断他,她记得清清楚楚,碧君姐姐总是很宝贝地收着那些信,“好多好多信!都是你写的!你还.....你还摸碧君姐姐的手!”
笑笑努力回忆着在慈善晚宴上看到的让她不舒服的画面,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笑笑!” 程碧君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艾米丽彻底怒了!
她美丽的脸庞罩上了一层寒霜。
哈同小姐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处心积虑攀附富贵的无耻之徒!
“郑!贤!人!” 艾米丽带着哈同家族小女儿的威严道:“真没想到,你在我面前扮演学识渊博、品格高尚的中文教师,背地里却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欺骗我朋友的信任和感情!”
“艾米丽小姐,您听我解释.....” 郑贤人试图上前。
“闭嘴!” 艾米丽厉声喝止,她后退一步,仿佛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眼神中充满了鄙夷,“收起你那套虚伪的把戏!你的解释只会让我更加恶心!从现在起,你被解雇了!立刻离开爱俪园!以后不许再出现在我和我的朋友面前!否则,我会让你知道,欺骗哈同家族的朋友,会有什么后果!”
郑贤人如遭重击,脸色灰败。
他知道,这下在沪上最顶级的社交圈,自己的名声彻底完了。
哈同小姐的驱逐,意味着他精心构筑的“上进青年”人设彻底崩塌,以后任何体面的工作都不会再有他的份。
郑贤人怨毒地瞪了一眼戳穿他真面目的笑笑,又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程碧君,最终在闻声赶来的管家、男仆的驱逐下,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了爱俪园。
“碧君姐姐!” 艾米丽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程碧君,“对不起,我竟然让这种人在家里做家教,还差点让他伤害了你。”
“艾米丽小姐,谢谢你,还有笑笑,谢谢笑笑。” 程碧君哽咽着,“是我、是我太傻!”
“不,碧君姐姐,是那个混蛋太狡猾!” 艾米丽安慰道:“多亏了我们的小福星笑笑,笑笑真棒!你保护了碧君姐姐!”
笑笑仰起小脸,伸出小手笨拙地擦去程碧君脸上的泪水:“碧君姐姐不哭!坏蛋被打跑了!笑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