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沥青,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包裹着、吞噬着一切声响和光亮。陆沉舟感觉自己正沉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底部,西肢百骸都被冻得麻木,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只换来更深的沉沦和窒息感。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冰冷死寂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清冽如雪后松针般的冷香,毫无预兆地飘了过来。
那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像一根细若游丝的线,瞬间穿透了厚重的黑暗,精准地缠绕上他濒临冻结的心脏!
陆沉舟猛地睁开“眼”——在梦中,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挣脱了沉重的躯壳。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的旷野上。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低垂翻滚的、仿佛随时要压垮大地的浓云。脚下是龟裂的黑色土地,寸草不生,蔓延向视线的尽头。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子,裹挟着砂砾,刮过皮肤,带来刺骨的痛楚。
然后,他看到了她。
南宫晚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背对着他,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苍白的棉布长裙,裙摆在寒风中猎猎翻飞,勾勒出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背影。她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绝境里的、孤绝的植物。
“晚晚!” 陆沉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巨大的狂喜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窒息的悸动瞬间冲垮了所有!他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朝她冲去!脚下龟裂的土地发出脆弱的呻吟,每一步都带着跨越千山万水的急切!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翻飞的衣角的瞬间——
南宫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陆沉舟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狂喜,都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彻底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狠狠钉在了原地!
那张总是平静、疏离、或是带着倔强的脸,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不是麻木,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了所有情感、只剩下无边无际疲惫和悲伤的空洞。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或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干涸的深井,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碎的灰暗。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声音也如同从遥远的风中飘来,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令人心颤的平静:
“陆沉舟,你知道吗?”
“我从来没想过,信任一个人,会这么难。”
“也没想过,摧毁它……只需要几个小小的窃听器,和一个冰冷的‘不准’。”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陆沉舟的心坎上。没有控诉,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哀伤。
“我以为,只要足够小心,足够警惕,就能守住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空间。像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壳,在石头缝里寻找一点点的安稳。”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重的阴影,“可你……你连石头缝都不肯给我留。”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抬起眼,那双空洞的眸子首首地望进陆沉舟的眼底深处,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一件需要严密监控的物品?一个可以随意揉捏、试探、满足你掌控欲的……玩偶?”
“玩偶”两个字,被她用那种平静到极致的语气说出来,比任何尖锐的控诉都更让陆沉舟感到窒息和剧痛!他想反驳,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解释,那些“警惕”、“保护”、“探究”的理由,在她那双盛满无边疲惫和悲伤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卑劣不堪!
“你总在问,我想要什么。” 南宫晚的声音继续飘荡在荒凉的旷野上,带着风沙的呜咽,“以前,我不敢说。现在……更不必说了。” 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自嘲。
“陆沉舟,” 她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死寂和一种令人心慌的平静,“你的世界,太冷了。你的‘安全感’,是用别人的自由和尊严铸成的囚笼。我……待不下去了。”
她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寒冰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陆沉舟的神经。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卑劣,都在将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和力量,撕扯得粉碎!他看着她脸上那浓重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悲伤和疲惫,一股灭顶的恐慌和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不……不是的!晚晚!”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他再也无法忍受她那种平静的绝望!再也无法忍受她即将消失的预感!
他猛地张开双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想要将她揉碎进骨血里的疯狂冲动,朝着几步之外那个单薄的身影,狠狠扑抱过去!
“别走!求你!别走!”
这一次,他没有被无形的屏障阻挡!
他的手臂,结结实实地环抱住了她!
冰冷的、带着寒气的身体被他紧紧拥入怀中!那真实的触感,那熟悉的、清冽的冷香瞬间将他包裹!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找到了!他抱住她了!她没有消失!
陆沉舟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怀中这具冰冷的身躯,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她冰凉的发丝里,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几乎让他喜极而泣的充盈感!
“晚晚……晚晚……” 他一遍又一遍地、破碎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别走……别离开我……求你……”
怀中的人,没有任何回应。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体温。
只有一片冰冷。一种穿透骨髓、深入灵魂的冰冷。
陆沉舟狂喜的心,在感受到这彻骨冰冷的瞬间,骤然下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
怀中,哪里还有什么南宫晚?!
他抱住的,只是一件素白色的、空空荡荡的棉布长裙!那裙子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冰冷的布料贴着他的皮肤,裙摆还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刚才的狂喜和拥抱!
而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南宫晚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她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平静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感也消散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非人的虚无。她的身体边缘开始模糊,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一点点地分解、消散在铅灰色的天幕和凛冽的寒风之中。
“不——!!!”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嘶吼,猛地从陆沉舟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巨大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从脚踝开始,寸寸化为虚无的光点,被风卷走!
他疯了一样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些飘散的光点!想要抓住那最后一丝正在消散的轮廓!
“晚晚!不要——!!!”
指尖穿过冰冷的空气,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最后一点光点,也彻底消失在那片荒芜的铅灰色天空下。
旷野上,只剩下陆沉舟一个人。他保持着张开双臂、徒劳拥抱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怀中,只有那件冰冷的、空空荡荡的白裙。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连呼啸的寒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万丈寒渊,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呃啊——!!!”
陆沉舟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声响!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全身的睡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肺叶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黑暗。冰冷的、熟悉的黑暗。
不是荒芜的旷野,是他奢华而空旷的主卧。窗外,城市模糊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渗入,勾勒出室内昂贵家具冰冷的轮廓。
是梦。
只是一场……逼真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噩梦。
陆沉舟剧烈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按亮了床头灯。
“啪。”
柔和却带着一丝冷感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刺痛了他因为惊恐而剧烈收缩的瞳孔。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急切和确认,猛地转头看向身侧——
空。
一片刺眼的、冰冷的空。
只有昂贵的丝绒枕头,安静地躺在那里。属于她的位置,空空荡荡,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空气中,只有他自己浓重的汗味和威士忌残留的辛辣气息。那熟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冷香……早己消失殆尽,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比梦中更甚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疯狂擂动!梦里的画面——她空洞的眼神,冰冷的白裙,寸寸消散的光点——如同最清晰的影像,反复在他眼前闪现!
“晚晚……”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法抑制颤抖的低唤,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伸出手,颤抖着抚向身侧那片冰冷的空荡,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丝绒布料,那真实的触感却比梦中的虚无更让他感到恐惧!
不是梦。
那场对峙是真的。
她的愤怒是真的。
她的绝望是真的。
她的消失……更是真的!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踉跄着冲下床!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意,他却浑然不觉!
他像一头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困兽,在主卧这方寸之地疯狂地搜寻!粗暴地拉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城市天光瞬间涌入,照亮了他苍白失魂的脸和眼底深重的惊惶!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冲进巨大的衣帽间!里面属于她的衣物依旧整齐地挂着,那些他“随手”置办的昂贵奢侈品,此刻像一个个冰冷的墓碑,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失去!他粗暴地翻找着她放私人物品的角落——空空如也!那个被她粗暴塞满又带走的行李箱,带走了她最后的气息!
“不……不会的……” 陆沉舟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偏执。他不甘心!他不相信!她怎么能就这样凭空消失?!
他冲出衣帽间,目标明确——书房!
巨大的书房里,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他扑到宽大的书桌前,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近乎粗暴地启动了电脑!屏幕冷光映亮了他布满冷汗、扭曲而偏执的脸庞。
他调出了公寓的智能控制系统界面。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疯狂敲击,调取着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所有房间的智能设备使用记录!灯光开关、空调设定、新风系统、甚至……净水器的使用频率!
他像一个绝望的赌徒,试图从这些冰冷的、毫无生命的数据流中,捕捉到一丝她存在过的、他可能忽略掉的痕迹!哪怕只是她无意中按下的一个灯光开关,哪怕只是空调温度被调高了一度!
屏幕上的数据飞速滚动。时间戳、设备ID、操作指令……一行行冰冷的代码和记录在眼前闪过。
客厅主灯:关闭(时间戳:X月X日 22:15)
主卧空调:设定26℃(时间戳:X月X日 23:47)
新风系统:低档运行(持续)
……
客房门锁状态:反锁(时间戳:X月X日 21:08)——解锁(时间戳:X月X日 07:30)——反锁(时间戳:X月X日 07:31)——解锁(时间戳:X月X日 07:32)——反锁(时间戳:X月X日 07:33)……
(解锁和反锁的状态在短时间内反复切换了十余次!每一次操作的时间间隔极短!)
陆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客房门锁那串异常的操作记录!时间……就在他昨夜醉倒昏睡之前!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画面:
寂静的深夜里,她站在冰冷的客房门内,手握在门把手上。内心经历着怎样激烈的挣扎?离开?还是留下?每一次解锁,是想要鼓起勇气走出来?每一次反锁,是又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拉回冰冷的现实?反反复复,如同凌迟般的煎熬!
最终……那扇门,还是被她从里面,最后一次……彻底反锁了。
然后,她就像一缕青烟,在他毫无防备的昏睡中,彻底消失在这座安保森严的囚笼里。
陆沉舟猛地向后跌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浑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失魂落魄的脸,眼底最后一丝偏执的火焰也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灰烬和绝望。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动用了所有能想象到的力量,掘地三尺,却连她一丝痕迹都抓不住。
他用最卑劣的手段监控她,囚禁她,最终换来的,是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在他精心打造的囚笼上,凿开了一个他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然后……彻底消失。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天际泛起一抹不祥的、死鱼肚般的灰白。
陆沉舟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皮椅里,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巨大的书房空旷得像个冰冷的坟墓,只有电脑屏幕依旧闪烁着幽幽的冷光,映照着门锁记录里那串刺眼的、反复切换的“反锁”与“解锁”。
每一次切换,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每一次切换,都昭示着她内心那场他无法想象、也无力阻止的、惨烈而绝望的战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冰冷的掌心贴上同样冰冷、布满冷汗的皮肤。指缝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
不是泪水。
是比泪水更滚烫、更苦涩的……血与火的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