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凉意,悄无声息地漫过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在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铺开一片朦胧的淡金色。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奇异的洁净感,是昂贵新风系统过滤后的、毫无杂质的微凉气息,与窗外城市刚刚苏醒的、带着寒意的清新相互渗透。
陆沉舟陷在主卧那张宽大得令人窒息的大床中央。昂贵的丝绒被褥凌乱地堆叠在身侧,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废墟。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深重的阴影,即便在睡梦中,那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也紧绷着,薄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眉宇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阴郁。
自从那个暴雨夜,南宫晚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己经过去了……多久?陆沉舟早己失去了清晰的时间概念。日与夜的界限模糊成一片灰白。生活被切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在陆氏集团那座冰冷钢铁堡垒里,用近乎自毁般的工作强度麻痹神经,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下达一个个冷酷精准的指令,像一个高速运转却毫无灵魂的精密机器;另一部分,则是回到这座空旷得如同巨大冰窖的公寓,在浓重的酒精和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沉沦于一个个光怪陆离、冰冷刺骨的梦魇。
梦里,永远是她那双盛满无边疲惫和悲伤的空洞眼睛,是那件冰冷刺骨、被他徒劳拥抱的空荡白裙,是她寸寸消散在铅灰色天空下的绝望画面。每一次惊醒,都伴随着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和冷汗浸透的冰冷,身侧那片巨大的、刺眼的空荡,如同无声的嘲讽,将他重新拖入现实的深渊。
“嗡……”
床头柜上,私人手机的震动声,如同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沉滞的梦境边缘。
陆沉舟猛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在瞬间的失焦后,迅速凝聚起如同淬火寒冰般的锐利,却也掩不住深重的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宿醉的钝痛像重锤敲击着太阳穴,他下意识地蹙紧眉头,喉咙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只是凭着本能,动作带着一种被惊扰睡眠后的不耐和戾气,摸索着抓过手机,划开接听。声音嘶哑冰冷,如同砂纸摩擦:
“说。”
电话那头,是公寓管家张伯的声音。但与平日里的沉稳恭敬不同,此刻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迟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先……先生!您……您快出来看看!南……南宫小姐……她……她……”
“南宫”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进陆沉舟混沌的脑海!瞬间炸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所有的睡意,所有的宿醉钝痛,所有的疲惫阴郁,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轰得粉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失序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声响!
南宫……小姐?
张伯在说什么?!
他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
这个在他世界里被彻底抹去、如同禁忌般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感混杂着一种近乎荒谬的狂喜,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御!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丝绒被褥被掀翻在地!
“她……她怎么了?!” 陆沉舟对着手机低吼,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而撕裂变形,“说清楚!!”
“她……她在客厅!先生!” 张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就在客厅!像是……像是刚回来的样子!我……我也不敢问……”
客厅?
陆沉舟的大脑一片轰鸣!他甚至来不及挂断电话,也顾不得自己只穿着凌乱的睡袍,赤着脚,像一头发疯的困兽,猛地冲向主卧门口!一把拉开了沉重的房门!
刺目的晨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走廊,晃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踉跄着冲出房间,视线穿过宽敞却冰冷的玄关,首首地投向客厅的方向——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在晨光中渐渐清晰的冰冷轮廓。柔和而明亮的金色光线,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客厅中央那片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光晕的中心,站着一个人。
一个陆沉舟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南宫晚。
她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面朝着他冲出来的方向。晨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金边,柔和地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里面是简单的浅色衬衫,下身是剪裁合体的烟灰色休闲长裤,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微卷的发丝慵懒地垂落在光洁的颈侧。没有刻意的盛装,却透着一股干净、舒适、从容不迫的气息。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长途跋涉的疲惫,没有风尘仆仆的痕迹,更没有陆沉舟噩梦中那挥之不去的、浓重的悲伤和绝望。那张清丽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极其自然的笑意。眼神清澈,明亮,如同被晨露洗过的晴空,坦然地迎向他惊骇欲绝的目光。
那眼神里,没有了曾经的疏离戒备,没有了被囚禁时的愤怒绝望,没有了“雪松”的神秘冰冷,甚至……没有了小心翼翼藏起的自卑和不安。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如同深潭般的平静与温和,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松弛感。
仿佛她不是从一个残酷的、被他亲手撕裂的过去中归来,而只是清晨出门散了个步,此刻带着一身清新的晨露气息,回到了这个……曾经被她称为“囚笼”的地方。
陆沉舟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狂奔,在看清她面容和眼神的刹那,彻底僵死!
他像一尊被瞬间施了石化咒语的雕像,赤着脚,僵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距离客厅中央那片温暖的光晕,仅有几步之遥。
呼吸停滞了。
血液凝固了。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是梦?
一定是又一个该死的、逼真到残忍的梦魇!
他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痛感清晰地传来!
不是梦?!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狂喜的浪潮尚未涌起,就被更深沉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狠狠压了下去!
他不敢动。
一步都不敢向前。
他害怕。
害怕这只是一个更加残酷的幻觉,是他濒临崩溃的神经编织出的又一个绝望的泡影。害怕他只要一动,只要一靠近,眼前这美好得如同神迹的景象,就会像梦中那件白裙一样,在他指尖化为冰冷的虚无,烟消云散!
他死死地盯着她,赤红的双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恐惧、被巨大冲击震得麻木的茫然……种种情绪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客厅中央,南宫晚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凌乱的睡袍,赤着的脚,布满血丝和惊惶的眼,紧绷到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近乎崩溃的情绪。
她脸上的那抹浅笑,似乎加深了一些。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惊惶失措的模样,没有嘲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温和。
然后,在陆沉舟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无声的对峙压垮的瞬间。
南宫晚动了。
她轻轻地、极其自然地,朝着他僵硬站立的方向,张开了双臂。
那是一个毫无保留的、完全敞开的姿态。双臂舒展,手心向上,带着晨光般的暖意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包容力。柔软的羊绒开衫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手腕。
她微微歪了歪头,晨光跳跃在她纤长的睫毛上。那双清澈见底、盛满了温和笑意的眼睛,首首地望进陆沉舟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底深处。
红唇轻启,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一丝慵懒的、如同羽毛搔刮心尖的甜意,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陆先生,”
“傻站着做什么?”
“还不快过来……”
“抱抱我?”
“抱抱我?”
这三个字,带着慵懒的甜意,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又像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狠狠地撞进陆沉舟被恐惧和狂喜撕扯得濒临破碎的心脏!
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沸腾!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那层名为恐惧的薄冰!他死死地盯着她张开的双臂,盯着她脸上那温暖而真实的笑容,盯着她眼中那不再有丝毫阴霾的清澈光芒……
不是梦!
不是幻觉!
是她!
是真的她回来了!用这样一种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近乎神迹的方式!
“晚晚……”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法抑制颤抖的呼唤,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嘶哑得不成样子。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
陆沉舟像一头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困兽,赤着脚,带着一种近乎踉跄的、不顾一切的疯狂,猛地朝着那片温暖的光晕中心,朝着那个张开双臂的身影,狠狠扑了过去!
脚下的冰冷大理石仿佛变成了灼热的炭火,每一步都带着跨越生死界限的决绝!
距离在瞬间归零!
他高大而沉重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地撞入了那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钢铁枷锁,用尽毕生的力气,死死地、颤抖地环抱住她纤细的腰肢!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
“晚晚……晚晚……” 他破碎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肩头柔软的羊绒开衫。灼热的液体顺着她颈侧的肌肤滑落,带来滚烫而真实的触感。
他将脸深深埋进她散发着清冽雪松冷香的颈窝,贪婪地、近乎窒息般地呼吸着那熟悉到令他灵魂都在战栗的气息。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声音哽咽沙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料,也灼烫着他自己的脸颊。
南宫晚被他巨大的冲撞力带得微微后退了半步,随即稳稳地站住。她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只是任由他用尽全力将自己死死箍在怀中,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肩头迅速蔓延开的、滚烫的湿意。
她的手臂,也缓缓抬起,温柔地、带着安抚的力量,轻轻环住了他宽阔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后背。一只手在他紧绷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极轻、极缓地拍抚着,如同安抚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
她的下巴轻轻抵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被冷汗濡湿的鬓角。晨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密不可分的、长长的影子。
空气中,只有陆沉舟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和她轻柔而规律的拍抚声。
过了许久,久到陆沉舟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久到他汹涌的泪水渐渐止歇,只剩下肩膀偶尔无法控制的细微抽动。
南宫晚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呼吸轻柔地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陆沉舟,”
“我走的时候,好像忘了问你……”
她顿了顿,感受着他瞬间再次紧绷的身体,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才继续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
“那些……监控,都拆干净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