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教堂沉入一片深海般的幽蓝。穹顶悬浮的“人造星云”旋转得愈发缓慢,流淌的光晕不再变幻,只余下最深邃的蓝,如同凝固的宇宙背景,点点微光如沉入墨玉的星钻,恒定地闪烁着。月光石铺就的地面,蓝白光晕的涟漪也收敛了锋芒,变得温驯而柔和,只在脚步落下的瞬间才漾开一圈圈无声的圆环,随即隐没于深沉的幽暗里。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香槟清冽气泡破碎的微酸、冷杉木壁炉余烬的暖甜、以及一种经过精密过滤后的、近乎虚无的纯净气息。
圣坛区域的能量场早己撤去,无形的隔阂消融。宾客们的交谈声被刻意压低,如同深海鱼群的喁喁私语,融入了背景。水晶雕琢的圆桌旁,人影绰绰,在幽蓝的光影下如同剪影。侍者们无声地滑行,银盘上剔透的杯盏盛着金色的液体,气泡细密上升,破裂时发出催眠般的、细不可闻的沙沙声。
南宫晚静静地站在主桌旁。
冰蓝色的冰蚕缎嫁衣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月光般的冷辉,巨大的公主拖尾如凝固的月华,逶迤在散发着微光的月光石地面上。腰封上盘踞的银龙浮雕收敛了白日的锋芒,每一片鳞甲都隐在阴影里,只有偶尔流转的光线掠过时,才折射出一丝内敛的寒芒。她微微侧身,手臂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弧度,挽着陆沉舟坚实的小臂。
她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没有方才收礼时强撑的优雅微笑,没有圣坛上被誓言冲击的惶惑苍白,也没有敬酒时面对杯沿的惊悸僵硬。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脚下那片随着她轻微移动而明灭的蓝白光晕上,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静谧的光圈收拢、简化。
陆沉舟站得笔首,纯黑的礼服如同他自身气场的延伸,沉凝而不可撼动。他的手臂稳稳地承托着她挽靠的重量,没有迎合,亦无推拒,如同山岳接纳流云。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挽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薄纱手套下,她的手指纤细而安静,不再有之前的颤抖。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臂传来的微凉温度,以及那份卸下所有伪饰后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他抬起另一只手,动作自然而熟稔。并非去取酒,而是探向侍者托盘上一碟点缀着食用金箔的、形似冰晶的精致小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指尖带着薄茧的触感极其轻微地擦过南宫晚挽着他手臂的手背。
她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如同沉睡的花瓣被夜露惊醒。抬起眼睫,目光有些茫然地迎向他。
陆沉舟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冰晶般的小点递到她唇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奇异的温和。
南宫晚的目光在他沉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那枚近在咫尺的点心。冰晶般的糖壳在幽蓝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冷芒,中心一点熔金色的流心若隐若现。她微微启唇,顺从地含住了。冰凉的糖壳在舌尖碎裂,瞬间化为清甜的汁液,紧接着是温热的、带着浓郁杏仁和蜂蜜香气的熔心流淌开来,瞬间抚慰了干涩紧绷的喉咙。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暖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眼底漾开微弱的涟漪。
她轻轻咀嚼着,吞咽下去。唇瓣上沾染了一点熔金色的流心,在幽暗光线下如同星屑。
陆沉舟的目光落在她那点沾着星屑的唇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确认她是否咽下。他拿起侍者托盘上的另一杯香槟,递给她。
南宫晚接过。这一次,指尖平稳。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刻意避开杯沿,只是微微仰头,就着杯口,小啜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带着微涩的气泡滑入喉咙,驱散了甜点的余味。她放下杯子,手臂依旧挽着他,身体不自觉地又向他靠近了极其细微的一分。仿佛汲取着某种无声的力量和暖源。
穹顶的深蓝星云在无声流转。悬浮的冰晶城堡在圣坛方向缓缓自转,折射出的迷离棱光扫过宾客席,如同神祇漫不经心的巡视。时间在香槟气泡的上升与破碎中流淌,缓慢得近乎凝滞。
陆沉舟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落在教堂一侧巨大的水晶幕墙上。幕墙之外,是沉沉的太平洋之夜,墨蓝的海水倒映着漫天星斗。他的手臂被南宫晚挽着,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重量变化,感受到她呼吸的节奏,感受到那份在惊涛骇浪后沉淀下来的、如同退潮后细沙般的平静。
没有言语。不需要言语。
在这片由他亲手打造的、冰冷而瑰丽的宇宙中心,在这片被幽蓝星穹笼罩的寂静里,她只是静静地挽着他,如同藤蔓依附着沉默的巨树。而他,也默许了这份依偎,如同山峦接纳了月光的栖息。
她的存在本身,她此刻卸下所有尖刺与伪装后的平静,她指尖传递的微凉与依赖,便是这场耗费了他无尽心血、燃尽了漫天焰火、倾注了世间所有冰冷与华丽元素的盛大婚礼,最终的、唯一的回响。
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端着酒杯走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沉舟,晚晚,恭喜二位。” 他是陆氏集团一位德高望重的元老,看着陆沉舟长大。
陆沉舟微微颔首,南宫晚亦轻轻点头致意。
“真是……叹为观止。” 老者看向教堂的穹顶和远处圣坛方向悬浮的冰堡,由衷赞叹,“这地方,怕是神仙看了也要羡慕。” 他的目光转向南宫晚,带着长辈的温和,“晚晚,今天累坏了吧?沉舟这小子,什么都追求极致,连婚礼都要弄出这么大阵仗,委屈你了。”
南宫晚轻轻摇头,唇边漾开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后的柔软:“不委屈。很……难忘。” 她的手臂在陆沉舟臂弯里微微收紧。
陆沉舟垂眸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极快,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深处沉淀下来。他对着老者举了举杯:“陈老费心。”
寒暄几句,老者识趣地离开。
南宫晚的目光追随着老者的背影,片刻后,又重新落回脚下那片荡漾的蓝白光晕。喧嚣似乎离得很远,唯有身边这个人传递过来的、沉稳的温度和力量感,真实可触。
陆沉舟的目光掠过全场。他看到远处,南宫夫人正与几位贵妇轻声交谈,目光时不时关切地投向这边。他看到父亲陆振山拄着龙头杖,与几位同样气势沉凝的老者站在巨大的水晶幕墙前,低声交谈着什么,视线偶尔扫过,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看到形形色色的宾客,或真心祝福,或谄媚攀附,或心怀鬼胎……所有的目光、算计、暗流,在他眼中都清晰无比。
但这些,在此刻,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他微微侧首,目光重新落回臂弯中安静的身影上。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脆弱的阴影,冰蓝的嫁衣衬得侧脸线条精致而苍白。刚才那点沾在她唇上的熔金色糖浆星屑,不知何时己被她无意识地抿去了。唯有那份卸下重负后的宁静,如同薄雾般笼罩着她。
他抬起那只被她挽住的手臂,动作极其轻微,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南宫晚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动作,身体更贴近了他一些,几乎半边身子都倚靠在他坚实的身侧。冰蚕缎的冰凉触感与他纯黑西装的温热透过衣料传递,形成奇异的交织。
陆沉舟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更稳固地圈在自己的领域内。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深邃的星空幕墙,下颌线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清晰。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这无声的圈揽和靠近,便是一种比任何誓言都更具力量的宣告——风暴中心的平静,只属于他们二人。
南宫晚闭了闭眼,将脸颊极其轻微地、几乎不易察觉地,在他挺括的西装衣袖上蹭了一下。如同疲倦的飞鸟,终于找到了可以短暂栖息的枝头。
穹顶的星云依旧缓慢旋转,冰晶城堡折射着永恒的光。水晶教堂内,光影流转,无声的默片还在继续。而画面中心,只有那对静静相倚的身影,在幽蓝的星穹与微光的地面之间,构成一幅永恒凝固的剪影。所有的华丽与冰冷,最终都沉淀为臂弯间那一点真实的重量和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