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教堂内部的光线被刻意调暗了。穹顶悬浮的“人造星云”旋转速度放缓,流淌的光晕从极光般的绚烂沉入深海的幽蓝,只余下星点般的微光,如同沉入墨蓝丝绒的碎钻。月光石铺就的地面,蓝白光晕的涟漪也收敛了锋芒,变得温驯柔和。空气里弥漫着特种涂料微辛、名贵冷杉木醇厚、以及顶级香槟清冽气泡交织的复杂气息,取代了圣坛上冰晶的凛冽。
圣坛区域被暂时封闭,无形的能量场隔绝了内外。巨大的空间被重新划分。月光石长椅被无声移开,中央清出一片铺着深蓝色天鹅绒的空地。西周错落分布着由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圆桌,桌面中心悬浮着散发柔光的微型“星云”灯饰。穿着剪裁完美、行动无声的侍者,如同深海中的游鱼,托着银盘在宾客间无声穿梭。盘中的香槟塔杯折射着幽暗的光,气泡细密上升,发出几乎无法捕捉的、催眠般的沙沙声。
南宫晚坐在主桌中央的水晶座椅上。冰蓝色的冰蚕缎嫁衣在幽暗光线下流淌着月光般的冷辉,腰封上盘踞的银龙浮雕收敛了白日的锋芒,鳞片在微光下如同沉睡的巨兽。她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南宫家大小姐的优雅微笑,唇角弧度完美,眼睫低垂,掩映着眸底那片尚未完全平息的、被圣坛风暴搅动的暗涌。
宾客们低声交谈,杯盏轻碰,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刻意维持的松弛。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时不时地、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主位。敬畏、探究、艳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在幽蓝的光影下无声发酵。
“晚晚,” 南宫夫人端着水晶杯走近,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强撑的慈爱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后怕。她身后跟着端着托盘的侍者。托盘里并非酒水,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覆盖着深紫色丝绒的方盒。“这是妈妈的一点心意……看看喜不喜欢?”
南宫晚抬起眼,眼底的暗涌被迅速压下,换上温顺的柔光。“谢谢妈妈。” 她伸出戴着薄纱手套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掀开丝绒盒盖。
盒内衬着黑色的天鹅绒,中央静静卧着一条手链。链身是极其纤细、闪烁着冰冷白光的铂金细链,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简洁到了极致。而链身之上,如同星辰般错落镶嵌着的,是七颗泪滴形的蓝宝石。每一颗都呈现出深海与冰川交融的奇异色泽,纯净无瑕,内部仿佛有流动的液态光晕。宝石的切割并非传统的刻面,而是极其罕见的、如同天然冰晶凝结般的原始棱面,在幽暗光线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如同极光般的冷冽光晕。
“深海之瞳……” 南宫晚低喃出声,指尖轻轻拂过其中一颗宝石冰凉锐利的棱面。这是她玻璃花房里那些蓝色玫瑰的名字,也是陆沉舟为她寻来的种球。母亲用此命名宝石,用意不言而喻——提醒她的归属,也是隐晦的安抚。
一丝真实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底漾开微弱的涟漪。她抬起头,对着母亲露出一个比之前真切几分的笑容:“很美,我很喜欢。”
南宫夫人眼底的忧色似乎褪去少许,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紧接着,南宫晚曾经的闺蜜,如今带着几分敬畏和疏离的林薇,也端着一个细长的锦盒走了过来。“晚晚……南宫小姐,” 她声音有些拘谨,“一点小东西,祝你……百年好合。”
锦盒里是一支羽毛笔。笔杆由整块温润的象牙雕琢而成,顶端镶嵌着一颗泪滴形的鸽血红宝石,如同凝固的血滴。笔尖并非金属,而是某种不知名的、闪烁着暗金色泽的奇异翎羽,触手微凉,带着奇异的弹性。
“是‘不死鸟’的初生翎羽,很难得的。” 林薇小声补充,带着一丝讨好,“想着你喜欢画画……”
南宫晚的目光落在笔尖那暗金的翎羽上。不死鸟……涅槃重生。这份礼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祝福。她拿起笔,指尖感受着翎羽奇异的触感,对着林薇轻轻点头:“谢谢,有心了。”
一件件礼物被呈上。价值连城的古董珠宝,孤本画册,私人岛屿的度假凭证……每一件都代表着巨大的财富和刻意的讨好。南宫晚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一一收下,道谢。心口那块冰冷的硬块,似乎在这些带着温度(哪怕是虚假温度)的礼物和祝福声中,被撬开了一丝缝隙。疲惫的神经被短暂的暖流抚慰,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松弛感悄然蔓延。她甚至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被祝福的新娘”这个角色里。
就在她拿起侍者新斟的香槟,指尖感受着杯壁冰凉的触感,准备小啜一口缓解喉咙干涩时——
一个穿着深灰色管家制服、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的中年男人,无声地出现在主桌旁。他手中捧着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木盒。木盒材质普通,甚至有些粗糙,与周遭的奢华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南宫晚,而是微微躬身,将木盒首接呈到陆沉舟面前。声音平板无波:“先生,匿名送达。安检通过,无威胁。附着卡片。”
陆沉舟的目光从南宫晚脸上移开,落在那个粗糙的木盒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寒潭微澜的冷意。他没有接,只是用眼神示意管家打开。
管家动作利落地掀开盒盖。
盒内没有衬垫,只有一块切割粗糙的黑色火山岩。岩石表面坑洼不平,带着被高温灼烧过的痕迹。在岩石最中央的凹陷处,安静地立着一件东西。
南宫晚的目光触及那件东西的瞬间,呼吸猛地一窒!
翡翠鸟!
一只仅有半个手掌大小、却栩栩如生的翡翠鸟!通体由最顶级的玻璃种帝王绿翡翠雕琢而成,羽毛纹理细腻到发丝,鸟喙微张,仿佛在无声地鸣叫。鸟的姿态并非栖息,而是展翅欲飞,双翼极力张开,尾羽高高,带着一种挣扎欲飞的动态张力!
最令人心悸的是翡翠鸟的眼睛。不是镶嵌的宝石,而是翡翠原石上天然形成的、极其细微的、如同针尖般大小的两点深绿色杂质。那两点深绿在纯净的帝王绿底色中,如同凝固的深渊,带着一种冰冷无情的、穿透灵魂的注视感!
这只翡翠鸟,与她衣襟上那枚陆沉舟亲手别上的胸针,形态、神韵、甚至那种挣扎欲飞的姿态,都如出一辙!只是体积更大,细节更丰富,眼神也更……冰冷无情!
南宫晚握着香槟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杯壁几乎要被她捏碎!心口刚刚被礼物撬开的那丝缝隙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冻结!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恶心感猛地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颤抖地抚向自己锁骨下那枚温润的胸针——它此刻安静地栖息着,仿佛毫无知觉。
陆沉舟的视线,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从盒中那只挣扎欲飞的翡翠鸟,缓缓移向南宫晚瞬间失血的脸,最终,定格在她下意识护住胸针的手上。他眼底那片沉静的寒潭,终于翻涌起一丝清晰的、带着血腥味的阴鸷。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只翡翠鸟,而是用两根手指,拈起了木盒角落那张同样粗糙的卡片。
卡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用炭笔潦草勾勒出的、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两枚交叠的、线条锐利的菱形。中央,一个微不可查的、古老的“源”字。
源初!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是陆沉舟指间那张粗糙的卡片,被他无意识收拢的手指,硬生生捏碎了一个角!碎屑簌簌落下。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扫过管家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查。”
管家微微颔首,无声退下,连同那个装着不祥之物的木盒。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主桌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还带着暖意的祝福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死寂。宾客们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主桌方向逡巡。
南宫晚的脸色苍白如纸,握着香槟杯的手抖得厉害,杯中的金色液体剧烈晃荡,细密的气泡疯狂破碎。锁骨下的翡翠鸟胸针,仿佛被盒中那只挣扎欲飞的“同类”唤醒,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如同警告般的震颤!那震颤顺着她的指腹,首抵心脏!
就在这时——
一只带着薄茧、滚烫而有力的大手,猛地覆上了她握着酒杯、冰凉颤抖的手!
是陆沉舟!
他的手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近乎蛮横的稳定,瞬间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和那剧烈颤抖的杯身!灼热的温度透过薄纱手套传来,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也强行压制住了她失控的颤抖和杯中晃动的酒液!
南宫晚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尚未散尽的阴鸷,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强大的掌控力。他的目光锁住她惊恐的瞳孔,带着一种无声的命令:稳住。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就着这个姿势,带着她缓缓从水晶座椅上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领。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掌心隔着冰蚕缎的衣料,稳稳地托在她后腰盘踞的银龙浮雕之上。那姿势,既是亲密的扶持,更是绝对的掌控。
“该敬酒了,夫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质感,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和惊疑的目光。
南宫晚的身体在他滚烫手掌的包裹和腰肢的支撑下,僵硬得像一尊提线木偶。心口的恐惧和胸针的震颤被强行压制,但那份冰冷和恶心感依旧在体内翻涌。她只能被动地被他牵引着,迈开脚步。冰蚕缎的裙摆拂过冰凉光滑的月光石地面,漾开蓝白色的光晕涟漪。
陆沉舟揽着她,走向离主桌最近的一桌宾客。他的步伐沉稳,气场沉凝如山岳,所过之处,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变得粘稠。宾客们纷纷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堆起或真诚或谄媚的笑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侍者无声而迅捷地出现在陆沉舟身侧,手中的银盘上,两杯斟满的香槟如同凝固的琥珀。
陆沉舟松开握着南宫晚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僵硬),拿起一杯香槟,塞入她无力的手中。指尖擦过她手背冰凉的皮肤,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他自己也拿起一杯。
“感谢莅临。” 陆沉舟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眼前几位颇有分量的世家长辈。他率先举杯示意。
南宫晚被迫跟着抬起手臂。香槟杯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让她指尖发麻。她努力牵动嘴角,试图维持那个优雅的、属于南宫晚的微笑面具,但笑容僵硬而脆弱。她的目光甚至不敢与宾客对视,只是低垂着,落在杯中那些细密上升、不断破碎的金色气泡上。
“恭喜陆先生!恭喜陆夫人!”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恭贺声此起彼伏,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南宫晚机械地抬起酒杯,凑近唇边。冰凉的杯沿触碰到她同样冰凉的唇瓣。就在她准备小啜一口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高频震颤,毫无预兆地从她锁骨下方传来!
是翡翠鸟胸针!
并非之前那种搏动或警告的震颤,而是一种尖锐的、如同微型钻头高速旋转般的撕裂感!那震颤瞬间穿透皮肤、骨骼,首抵她的牙关!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一抖!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琉璃碎裂的轻响!
是她手中的水晶香槟杯杯沿,与她微微颤抖的牙齿,发生了极其轻微的磕碰!
杯壁本身并未碎裂。但就在那磕碰发生的万分之一秒内——
南宫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清晰地“看”到,或者说,通过那紧贴唇齿的杯沿传来的、超越听觉感知的震动,她“听”到了!
杯壁内部,那看似浑然一体的水晶材质最深处,在超高频震颤传导的瞬间,无数条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蔓延的纳米级裂痕,被瞬间激发、显现!无数道细微到无法形容的、却带着毁灭性频率的震动波,在杯壁内部疯狂反弹、叠加、共鸣!
那些震动波并非无序,它们被某种精密的预设结构引导着,在杯壁内部沿着特定的路径疾速奔流,最终汇聚到杯沿与她牙齿接触的那一个点上!
“滋——!!!”
一股如同高压电流般的、带着灼烧感的尖锐刺痛,毫无预兆地从她的齿尖猛地窜入!顺着牙神经,如同狂暴的毒蛇,瞬间席卷了她半边头颅!
“啊!”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被南宫晚死死咬在牙关里!她身体猛地一颤,眼前瞬间发黑,握着酒杯的手几乎要再次失控!
几乎在同一刹那!
陆沉舟揽在她腰肢上的手臂猛地收紧!一股强大而稳定的力量瞬间传来,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那杯正要饮下的香槟也停在唇边,深邃的眼眸如同最敏锐的雷达,瞬间扫过她瞬间失血的脸颊和紧咬的牙关,眼底的冰封被一丝锐利到极致的警惕刺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猛地射向南宫晚手中的水晶杯!又闪电般扫过她锁骨下方那枚翡翠鸟胸针!胸针依旧翠绿温润,仿佛刚才那致命的震颤只是幻觉。
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幻觉。南宫晚眼前的黑翳褪去,半边头颅的灼痛和麻痹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齿根处隐隐的酸麻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的薄纱。
“夫人?” 陆沉舟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和警告。他的手臂依旧如同铁箍般支撑着她。
南宫晚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她不敢去看陆沉舟的眼睛,更不敢去看手中那只差点成为刑具的水晶杯。她只能死死攥着杯脚,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借着陆沉舟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稳。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几乎要碎裂,她艰难地挤出一个更深的弧度,对着面前几位面露关切(或疑惑)的宾客,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沙哑:
“没……没事,酒太凉了,有点激着。”
她不敢再碰杯沿,几乎是闭着眼,用杯底快速碰了一下嘴唇,沾湿了唇瓣,便立刻放下酒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的冰冷火焰。
陆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他收回目光,对着宾客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内子不胜酒力,失礼了。” 他手中的酒杯优雅地一饮而尽。
敬酒继续。
陆沉舟的手臂始终如同最稳固的支点,半扶半控地揽着南宫晚,带着她走向下一桌宾客。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气场依旧强大,但南宫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揽在她腰肢上的手掌,力度比之前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如同枷锁般的禁锢。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不再是单纯的支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监视和警告。
每一次停下,每一次侍者递上新的酒杯,南宫晚的指尖都会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次杯沿靠近嘴唇,她都会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仿佛在靠近一个随时会爆裂的、透明的炸弹。她只能极力控制着呼吸,小心翼翼地避开杯沿,只用杯底沾唇。每一次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都带着屈辱和劫后余生的冰冷。
宾客们的恭贺声、碰杯声、水晶灯下流转的光影……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水汽的毛玻璃。唯有腰间那只滚烫而沉重的手,锁骨下那枚如同定时炸弹般蛰伏的翡翠鸟胸针,以及唇齿间残留的、那源自水晶杯壁内部的、毁灭性震颤带来的冰冷麻痹感,真实得令人窒息。
她像一个被精美华服和冰冷珠宝包裹的傀儡,被陆沉舟牵引着,行走在这场为她量身打造的、盛大而危险的琉璃迷宫中。每一步,脚下的月光石都漾开蓝白光晕的涟漪,如同踏在随时会碎裂的冰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