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火车。
秦淮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身边,坐着两位护送她的公安同志。
他们的存在,给了她巨大的安全感,让她知道,自己是真的逃离了那个可怕的魔窟。
但安全感之下,是更深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忐忑和不安。
回家了。
可回家之后呢?
她该怎么跟爹娘说?
说自己满怀希望地进了城,结果连相亲对象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人贩子给拐了?
说自己差一点,就被人当成货物一样,卖给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鬼?
爹娘会相信吗?他们会心疼自己吗?还是会……责怪自己?
秦淮茹不敢想下去。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
那个男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如同天神下凡,一脚踹开了地狱的大门。
他给自己披上衣服,给自己递来水壶。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比安心的力量。
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秦淮茹在心里,默默地记着救命恩人的模样。
她想,这辈子,自己恐怕都忘不了他了。
火车到站,公安同志又雇了一辆驴车,将她一路送到了村口。
“同志,就到这儿吧,前面就是我们村了。”
秦淮茹下了车,抹了把眼泪,对两位公安同志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太麻烦你们了。”
“没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其中一位公安同志叮嘱道,“你回家好好休息,别多想。要是再遇到什么困难,就去镇上的派出所找我们。”
“嗯,我知道了。”
告别了公安同志,秦淮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村子,深吸了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秋收刚过,村里人没什么农活,很是清闲。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聚集着一群纳着鞋底、聊着家常的三姑六婆。
她要嫁到北京城里去的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
这在十里八乡,都是一件天大的、能让人羡慕得眼睛发红的喜事。
她一进村,立刻就被眼尖的李家婶子看到了。
“哎哟!大家快看!是淮茹回来啦!”
“唰”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一群人,立刻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将她堵在了村口。
“淮茹啊,可算回来了!怎么样啊?亲事定下了吗?”
“就是就是!那城里的工人,长得俊不俊?家里条件好不好啊?”
“淮茹,你跟婶子说说,那京城,是不是特别好?到处都是高楼大马路,电灯电话吧?”
“以后你可就是城里人了,吃上商品粮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乡下亲戚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眼神里,充满了淳朴的羡慕和善意的打趣。
她们的每一句问话,每一个期待的眼神,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秦淮茹的心上。
她心里,像是被泡在了黄莲水里,苦涩得无以复加。
但她的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
她只能含糊地、应付着大家的热情。
“快了快了……挺好的……”
“京城里是……是挺好的……”
“忘不了,忘不了大家……”
她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回答着,好不容易才从人群的包围中,挤了出来,落荒而逃。
“姐!姐你回来啦!”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不远处的院子里跑了出来,是她年仅西岁的妹妹,秦京茹。
秦京茹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仰着小脸,高兴地喊着。
看到天真烂漫的妹妹,秦淮茹那颗悬着的心,才稍微落下了一点。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领着她,走进了自家的院子。
院子还是老样子,泥坯的墙,茅草的顶。
几只老母鸡,正在院子里悠闲地刨着食。
她的爹娘,秦父和秦母,听到动静,从屋里迎了出来。
他们看到平安归来的大女儿,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急切、探究,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对结果的渴望。
“淮茹,回来了?”
秦母上前一步,一把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屋里拖。
秦父则跟在后面,默默地关上了院门,将那些好奇的目光挡在外面。
一进屋,还没等秦淮茹喘口气,喝上一口水。
秦母那连珠炮似的盘问,就砸了过来。
“怎么样啊?淮茹,见到人了吗?那个贾家,条件怎么样?他们对你满不满意啊?”
秦父坐在一旁的老树根板凳上,虽然一言不发,但却竖起了耳朵,手里的烟袋锅都忘了往嘴里送,眼神里,同样充满了期待。
他们盼着,盼着能从女儿的嘴里,听到那个能让他们全家都跟着沾光的好消息。
秦淮茹看着爹娘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我……我没去成贾家。”
“什么?!”
秦母的声音,瞬间就拔高了八度,那张原本还算和善的脸上,一下子就布满了阴云。
“没去成?你什么意思?你个死丫头,这么好的亲事,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你当是上街赶集,过家家吗?”
她指着秦淮茹的鼻子,就开始数落起来。
“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进城,为了给你说成这门亲事,我跟你爹托了多少人,求了多少情?你倒好,轻飘飘一句不去,就把我们所有的功夫都给白费了?”
旁边的秦父,也把手里的烟袋锅,重重地在桌子上磕了磕,发出“梆梆”的声响。
他黑着一张脸,闷声闷气地说道:“我们己经收了贾家托媒婆带来的定礼!你现在说不去,让我们怎么跟人家交代?这不成了骗子吗!我们秦家的脸,都被你这个不争气的丫头给丢尽了!”
爹娘的责骂,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秦淮茹的心上。
她没想到,他们关心的,不是她为什么没去成,而是她没去成之后,给家里带来的“损失”和“麻烦”。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不是的……爹,娘,不是我不想去……”她又急又委屈,带着哭腔,想要解释。
“不是你不想去,那是怎么回事?”秦母叉着腰,一脸的不信,“难不成,还有人绑着你的腿,不让你去吗?”
“我……”秦淮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在爹娘的轮番逼迫和责骂之下,她终于哭着,将自己这两天那如同噩梦般的遭遇,断断续续地,都说了出来。
从在火车站,如何被那个叫李婆婆的人贩子骗走。
到如何被关在小黑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再到最后,如何被公安同志们解救出来。
她讲得泣不成声,浑身都在发抖,以为爹娘听完之后,会心疼她,会安慰她。
可是,她错了。
在她讲完之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她的爹娘,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
没有愤怒,没有后怕,更没有丝毫对女儿的关心和心疼。
他们只是沉默着,相互对视了一眼。
沉默了许久。
秦母才缓缓地走上前。
她紧张地抓住秦淮茹的胳膊,那力道,捏得秦淮茹生疼。
她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不是:“闺女,你有没有受伤?”
也不是:“淮茹,你害不害怕?”
而是——
“这事……还有谁知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秦淮茹的心里。
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旁边的秦父,也立刻凑了过来。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严肃和焦急,用一种审问犯人般的语气,逼问道:
“对!你跟爹说实话,除了那些公安同志,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被拐过?”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你……你以后还怎么嫁人?谁还要一个不清不白、名声坏了的闺女!”
“到时候,别说城里的工人了,就是咱们十里八乡的庄稼汉,都得嫌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