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倾泻,无情地冲刷着这片焦黑的废墟。
曾经巍峨的谢府,连同它数百年的煊赫与肮脏,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浸泡在泥水中的残骸。
断裂的焦木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支棱在浑浊的积水里。
破碎的瓦砾和砖石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混杂着无法完全冲走的、污黑的、如同油脂般粘稠的碳化物——
那是生命被瞬间抽干焚尽后留下的最后痕迹。
雨点密集地砸在废墟上,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哗哗”声,掩盖了所有可能的呻吟与哀鸣。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无休止的雨幕,以及雨水冲刷焦土的泥泞气息。
在这片死域的边缘,靠近早己崩塌、只剩下几堵残垣断壁的静思轩废墟核心处,一堆被烧得乌黑、半融化的梁木和瓦砾,诡异地动了动。
“哗啦……”
几块焦黑的碎木被一股微弱的力量从内部顶开,混杂着泥水滚落一旁。
露出了下面被压着的东西——
或者说,是人。
林婉晴。
她几乎与这片焦土融为一体。
她的身上那件早己看不出原色的灰布衣衫,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极其瘦削、近乎支离的轮廓。
衣衫多处被烧焦撕裂,边缘如同被野兽啃噬过。
在外的皮肤——手臂、脖颈、脸颊——布满了焦黑的灼痕和深深的、被尖锐物划开的伤口,翻卷的皮肉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得发白,却不见多少鲜血流出,仿佛体内的血液早己在那场焚世的血饲中燃烧殆尽。
她大半张脸埋在冰冷的泥水里,湿透的、纠结成一缕缕的长发如同黑色的水草,散乱地覆盖在脸颊和脖颈上。
雨水顺着发梢,沿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流淌,冲刷着那些焦黑的污迹,却冲不散她眉宇间凝固的那股深入骨髓的死寂与冰冷。
左胸心脏上方,那支深深没入的梅花银簪,簪尾的梅花早己失去了燃烧的血焰光芒,只剩下冰冷的银质,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着灰暗的天光,像一颗凝固在死亡心脏上的泪滴。
簪身周围的布料被刺破的伤口,皮肉翻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微微凹陷下去,仿佛那银簪不仅刺穿了皮肉,更钉死了某种核心。
她一动不动,如同真正的尸体。
只有在她身体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时,才能证明一丝微弱的生机还在顽强地对抗着这冰冷的死亡之域。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一种极其怪异的、如同老旧风箱在泥水中艰难拉扯的“嘶……嘶……”声。
雨水冰冷刺骨,带走她身体里本就不多的温度。
深入骨髓的寒意,混合着伤口被浸泡的麻木刺痛,如同无数根冰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她的神经。
胃里空空如也,饥饿带来的绞痛早己被更深的虚脱感取代。
而更深处。
那彻底爆发后、又被强行压制回体内的诅咒本源之力,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燃料的余烬,死寂地蛰伏着,每一次极其微弱的搏动,都带来灵魂深处撕裂般的、空茫的剧痛。
这剧痛并非源于诅咒的活跃,恰恰相反,是源于那庞大的、失去了宣泄目标的毁灭力量被强行禁锢回这具破败躯壳后,带来的反噬和空虚。
系统的枷锁……
彻底破碎了。
意识深处,再也听不到那冰冷刺耳的警告和嗡鸣。
然而,束缚的消失并未带来自由,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寒冷。
仿佛一首支撑着她的某种无形框架轰然倒塌,将她彻底暴露在冰冷虚无的宇宙真空之中……
雨,还在下。冲刷着她,冲刷着这片死地。
就在这时,在那片被雨水模糊的视野边缘,在废墟与尚未被完全摧毁的院墙交界处的泥泞小径上,出现了一个蹒跚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道士。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深色补丁的青色道袍,袍角早己被泥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
他身形清瘦,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竹编药篓,里面似乎装着些刚采的、被雨水打湿的草药。
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癯、带着岁月刻痕的下巴。
他拄着一根被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脚步有些虚浮,显然这糟糕的天气和难行的道路对他这把老骨头并不友好。
他似乎是被这倾盆大雨逼得不得不寻找暂时的避雨处,目光在残垣断壁间逡巡。
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静思轩废墟边缘那堆被顶开的焦黑梁木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了帽檐下一双略显浑浊、却依旧沉静如古井的眼睛。
那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帘,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几乎被泥水掩埋的、单薄的身影上。
老道士浑浊的眼睛骤然一缩,闪过一丝惊疑。
在这片死寂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废墟边缘,竟然还有活物?
他拄着拐杖,没有丝毫犹豫,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水,朝着那堆废墟艰难地挪了过去。
泥浆溅在他的道袍下摆上,他也浑不在意。
走近了,看得更真切了。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形容枯槁,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身上布满了可怕的灼伤和创伤,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胸心脏上方那支深深刺入的银簪!
簪尾的梅花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凄冷。
“无量天尊……”
老道士低低地宣了一声道号,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悯。如此重的伤势,尤其是心口那致命的位置……
她竟然还吊着一口气?
他蹲下身,动作因年迈而有些迟缓,却异常沉稳。
他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林婉晴脸颊上的湿发,露出那张苍白、布满焦痕和泥污、却依旧能看出年轻轮廓的脸。
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探向她的颈侧。
入手一片冰凉滑腻,雨水和泥污混合着。脉搏……
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如同游丝,时断时续,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
老道士的眉头紧紧锁起。
他行医采药多年,见过无数伤病,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心口插着利器,气息微弱至此,却偏偏还顽强地维系着一线生机。
就在他凝神探查脉搏的瞬间,他那探出的、带着温热体温的手指,似乎无意间触碰到了林婉晴左胸靠近心脏边缘、未被银簪刺中的区域。
“嗯?!”
老道士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
脸上瞬间布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感觉到了!
在那颗被银簪钉住、几乎停止了跳动的主心脏旁边……极其微弱地、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深沉缓慢的节奏……搏动着另一个东西!
那搏动极其微弱,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深渊下的脉动,间隔漫长,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亘古洪荒的沉重和……冰冷!
那绝不是正常人类心脏应有的跳动!
更像是一块蕴含了庞大、死寂能量的核心,在某种极限状态下,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维系宿主不死的“炉火”!
“双心?!”
一个只在古老残缺医书和虚无缥缈的异闻传说中才出现过的词,如同惊雷般在老道士脑中炸响!
他枯瘦的手指因震惊而微微颤抖,下意识地缩回。
他死死盯着林婉晴苍白冰冷的脸,又看向她左胸那支刺目的银簪,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她身上的伤,这诡异的双心之象,还有这片如同被天火焚尽的巨大废墟……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
雨水冰冷地打在老道士的斗笠和肩头,也打在林婉晴毫无知觉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最终。
老道士眼中那惊涛骇浪般的骇然,缓缓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探究与悲悯的凝重。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焦糊和泥土腥气的冰冷空气。
“命悬一线,遇之即缘。罢了……” 他低叹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不再犹豫,动作变得异常小心而迅速。
他费力地解开自己背上沉重的药篓,放在一旁相对干燥些的断墙上。
然后,他褪下自己外面那件同样湿透的、宽大的青色道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触碰林婉晴胸口的银簪,用道袍将林婉晴那冰冷、湿透、伤痕累累的身体尽可能包裹起来,只露出头部。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臂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极其艰难地将林婉晴那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横抱了起来。
冰冷的雨水和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
他抱着这具冰冷、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躯体,拄着那根枣木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转身离开了这片死寂的、被雨水冲刷的焦土废墟,一步一步,艰难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只留下那个孤零零的药篓,在断墙上默默承受着雨水的洗礼。
意识在冰冷、粘稠、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寂静和刺骨的寒冷。
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亿万碎片,在虚无的宇宙中飘荡,每一片都残留着焚世血焰的灼痛、诅咒反噬的空洞剧痛、以及……
那银簪刺入心脏时冰冷的决绝。
偶尔,会有破碎的画面如同流星般划过这片死寂的黑暗:
雪地里,少年拖着断腿在刺骨严寒中爬行,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点冰冷的银光时,一只肮脏的靴底带着残忍的力量狠狠踩下,指骨碎裂的脆响清晰得令人窒息……
静思轩内,赵氏扭曲的脸庞,孙福浑浊眼中闪过的阴狠,滚烫的、带着生桃仁腥甜的药汁被强行灌入少年口中,暗红的血沫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
祠堂里,长明灯爆裂的青白色光芒下,无数沉默的牌位投射下巨大狰狞的阴影,如同活过来的祖灵,散发着冰冷镇压的威压……
最后,是那冲天的暗红血焰!
吞噬一切的毁灭冲击波!
建筑在无声中崩塌,生命在猩红光芒中化为飞散的黑色尘埃!
无数双冰冷的血眼在血焰中睁开!还有……
那支深深刺入自己左胸、尾端燃烧着血焰的梅花银簪!
簪尾的梅花,如同地狱睁开的独眼!
每一次这些画面闪现,都伴随着灵魂被再次撕裂般的剧痛!
意识在剧痛中挣扎,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虚无和沉重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截然不同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极其艰难地穿透了这片厚重的黑暗和冰冷的剧痛,荡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暖……
那是一种……干燥的、带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暖意。
它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驱散着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还有……
一种极其清淡的、带着微苦药草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林婉晴身体的感觉在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复苏。
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剧痛。
身下是干燥、粗糙却带着体温的触感,似乎是某种草席或厚实的粗布。
身上覆盖着同样粗糙但厚实温暖的织物,沉甸甸地压着,带来一种被包裹的、微弱的安全感。
痛楚依旧无处不在。
左胸心脏上方,那银簪刺入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带着邪异灼热的刺痛,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提醒着她那场血饲的代价。身体各处被灼伤和撕裂的伤口,也在火辣辣地疼。
但最深处,那蛰伏的诅咒本源之力,似乎在这陌生的暖意和药草气息的包裹下,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死寂的休眠,不再疯狂地撕扯她的灵魂。
意识在暖意和痛楚的夹缝中挣扎着,如同被厚茧包裹的幼虫,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凝聚。
她似乎听到了声音。
不是幻象中那些恐怖的尖啸和哀嚎,也不是雨水的哗哗声。
是……
柴火在灶膛里燃烧时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噼啪”声。
温暖,安稳,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还有……
一种缓慢而规律的……
“嗒……嗒……嗒……”的声音,像是木杵在石臼中轻轻捣着什么,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节奏。
这些声音,如同黑暗中微弱却坚定的灯塔,一点点地牵引着她破碎的意识,从冰冷死寂的深渊边缘,艰难地向上漂浮。
终于,沉重的、如同被胶水粘住的眼睫,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又一下。
一线微弱的光亮,极其模糊地透入视野。
光线很暗,带着一种黄昏般的暖黄色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有些熏黑的茅草屋顶,一根根粗粝的草杆清晰可见。
屋顶中央悬着一根细绳,挂着一盏小小的、灯芯如豆的油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微微摇曳着。
视线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
她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下铺着厚厚的、干燥的稻草,上面垫着一层洗得发白的粗麻布,散发着阳光和稻草混合的气息。身上盖着一床同样洗得发白、却厚实温暖的粗布棉被。
床边,一张同样简陋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大半碗散发着热气的、颜色浑浊的液体,那微苦的药草气息正是来源于此。
矮几旁的地上,一个小小的泥炉里,几块木炭正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驱散寒意的暖流,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炉壁。
而在泥炉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单薄中衣、背影清瘦佝偻的老道士,正背对着她,坐在一个小木墩上。
他微微低着头,枯瘦的手握着一根光滑的木杵,正对着面前一个粗糙的石臼,极其缓慢而专注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捣着臼里一些深褐色的、看不出原貌的药草。
“嗒……嗒……嗒……”
那缓慢而规律的捣药声,在这寂静、温暖、弥漫着药草和烟火气息的狭小空间里,如同最古老安神的咒语,清晰地回荡着。
林婉晴涣散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聚焦在那佝偻、清瘦的背影上。
意识如同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
这里……是哪里?
这个老道士……
她……还活着?
所有的疑问都混沌不清,如同沉在深水下的巨石。
只有左胸那银簪刺入处传来的、带着邪异灼热的刺痛,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发生过的一切。以及……
胸腔深处,那颗被银簪钉死的、近乎沉寂的主心脏旁,另一颗以极其缓慢、沉重节奏搏动着的……异常核心。
她张了张嘴,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气音。
“……谢……明……修……”
这个名字,如同从灵魂最深处挤出的、带着血沫的碎片,极其轻微地滚落在温暖而寂静的草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