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木头腐朽的气息,像一块沉重的裹尸布,死死蒙住了云袖的口鼻。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片绝对的死寂和黑暗中沉浮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瓷片,偶尔被混乱的漩涡卷起,闪过一些光怪陆离、令人肝胆俱裂的碎片——
血红的眼睛!
燃烧的梅花!
崩塌的楼宇!
还有……
那双俯视血海炼狱的、冰冷猩红的漩涡之眼!
“嗬——!”
一声短促、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吸气声猛地从云袖喉咙里挤出。她像溺水的人终于破开水面,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刺目的光线如同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毫无防备的瞳孔!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却牵动了手臂和脸颊上早己凝固、又被新划破的伤口,带来一阵迟钝的痛楚。视线花了很久才勉强聚焦。
不是祠堂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头顶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的天空,几缕惨淡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落下来。鼻端萦绕的,不再是陈年香烛和血腥的混合,而是一种更复杂、更……
浑浊的气息。
潮湿的青石板路面特有的凉气,混合着不知哪里飘来的食物馊味、牲口粪便的臊气、还有行人身上汗水的酸味,一股脑儿地涌进鼻腔。
她正蜷缩在一个狭窄、肮脏的墙根角落里。
身后是冰冷粗糙的砖墙,面前是一条不算宽阔、但人来人往的街道。青石板路面被雨水和无数脚步打磨得光滑,反射着天光,湿漉漉的。
穿着粗布短褂的脚夫挑着沉重的担子,吆喝着号子,步履匆匆地从她面前碾过,溅起细小的水珠。挎着篮子的妇人高声讨价还价,声音尖锐。顽童追逐打闹,嬉笑声刺耳。还有各种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是……是哪里?
云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小小的身体紧紧蜷缩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墙缝里。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她看到这些“活生生”的人影和喧闹的瞬间,骤然勒紧了她的心脏!
每一个晃动的人影,在她眼中都扭曲变形,仿佛下一刻就会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燃烧着猩红火焰的眼睛!
“眼睛……眼睛……好多眼睛……”
她猛地低下头,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细若蚊蚋的、破碎的呓语从她干裂起皮的唇缝间溢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别看我……别看我……血……都是血……梅花……簪子……烧起来了……”
她神经质地抬起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胡乱地在眼前挥舞抓挠,仿佛要驱赶那些无处不在的、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血色视线。指甲划过脸颊上结痂的伤口,又带出新的血痕,她也浑然不觉。
“嗬嗬……死了……都死了……”
她突然又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前方一个推着独轮车、吱呀作响经过的小贩,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笑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牌位……牌位飞起来了……在跳舞……围着……围着梅花……血梅花……好亮……好烫……”
那小贩被她怪异的笑容和呓语吓了一跳,低声咒骂了一句“晦气”,推着车加快脚步绕开了这个缩在墙角、形如乞丐的疯丫头。
云袖却仿佛没看见他的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猛地抱住头,手指深深插进凌乱枯槁的头发里,用力撕扯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痛……好痛……骨头碎了……雪……好冷……爬……要爬……簪子……娘的簪子……”
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词语,混杂着无意义的音节,从她口中不停地流淌出来。
雪地的酷寒、骨裂的剧痛、孙福的狞笑、被踩踏的手、染血的银簪、谢明修无声的呜咽……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跗骨之蛆,与静思轩崩塌时那焚世的血焰、无数双冰冷的血眼、还有那双俯视一切的猩红漩涡之眼,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搅拌、翻滚、撕裂!
她的意识就像被投入了滚烫油锅的碎片,在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沉浮、尖叫!
“嗬嗬……煞星……是煞星……”
她突然又神经质地笑起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身体前倾,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某个只存在于她幻象中的人影。
“坐实了……坐实了……烧!都烧掉!祠堂……牌位……锦华苑……西跨院……嗬嗬……烧得真干净……灰……都是灰……”
她一边笑着,一边用那只沾满污垢和干涸血迹的手,在地上无意识地抓挠着,仿佛在捧起那些并不存在的灰烬。指甲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早市的喧嚣达到了顶峰。
更多的人注意到了这个缩在墙角的疯癫少女。好奇的、厌恶的、怜悯的、恐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啧啧,这丫头,怕是吓疯了吧?”
“看那衣服破的,脸上还有血,怕不是从哪个遭了瘟的人家跑出来的?”
“离远点离远点,看着就晦气,嘴里还神神叨叨的,别是染了什么脏病!”
“煞星?血债?她在说什么胡话呢?”
“喂,小疯子,你家在哪儿啊?” 一个胆子稍大的半大孩子,捡起一块小石子,远远地朝云袖扔了过去,砸在她身边的墙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石子碎裂的声响,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将云袖从混乱的呓语中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扔石头的孩子,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
在她的视野里,那孩子脸上挂着的、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笑容,瞬间扭曲、融化!
皮肤如同蜡油般剥落,露出下面无数双蠕动着的、燃烧着猩红火焰的眼睛!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每一只眼睛都冰冷地、怨毒地“盯”着她!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叫,猛地从云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从墙角弹跳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却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眼睛!眼睛!不要过来!滚开!滚开啊——!”
她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对着那些在她眼中己然化作亿万血眼怪物的人群,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污垢,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她像一只彻底失控的陀螺,在喧闹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横冲首撞!
撞翻了路边一个卖竹筐的小摊,竹筐稀里哗啦滚了一地。她撞到了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菜叶和鸡蛋摔落在地,一片狼藉。她甚至一头撞在了一匹拉车的骡子身上,那牲口受惊地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引得车夫破口大骂。
“疯子!疯子打人了!”
“拦住她!别让她乱跑!”
“我的菜!我的鸡蛋啊!天杀的疯婆子!”
“快报官!把她抓起来!”
咒骂声、惊呼声、骡马的嘶鸣声、孩子的哭闹声……
所有的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云袖彻底淹没!
这些声音在她混乱的感知里,不再是人的言语,而是化作了祠堂里那些牌位崩裂粉碎时发出的刺耳尖啸!
是祖灵被血焰吞噬时发出的怨毒诅咒!
是谢府无数生命在瞬间化为飞灰时重叠在一起的、无声的哀嚎!
“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
云袖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指甲深深抠进头皮,仿佛要将那恐怖的幻听从脑子里挖出来!她一边尖叫,一边更加疯狂地奔跑、冲撞,试图逃离这片由声音和目光构成的、无边的地狱!
她冲进了一条更狭窄、更阴暗的后巷。
巷子里堆满了腐烂的菜叶、破败的箩筐和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污水在坑洼的地面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浑浊的黑色水洼。几只皮毛肮脏的野狗正在翻找着垃圾,被云袖这突然闯入的、散发着恐惧和疯狂气息的生物惊动,纷纷抬起头,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呜声。
云袖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巷子深处的阴影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汁,随时会从中爬出更恐怖的东西。
身后,街道上的喧嚣如同追魂的魔音,步步紧逼。身前,野狗绿油油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如同黑暗中窥伺的鬼火。
“血……梅花……簪子……”
她喃喃着,身体靠着冰冷的、布满滑腻苔藓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蜷缩成一团。
那支燃烧着血焰、深深刺入林婉晴左胸的梅花簪影像,如同烙印般死死钉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她似乎又闻到了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着祠堂里陈年木头被诅咒血焰点燃的奇异腥甜。
“祠堂……裂开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巷子口那片被两边高墙切割出来的、灰蒙蒙的天空。
在她的视野里,那方狭窄的天空边缘,似乎有无数的黑色牌位虚影在无声地旋转、舞动,如同送葬的纸钱,密密麻麻,遮蔽了天光。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有一种沉重、冰冷、带着腐朽气息的威压,沉沉地压下来。
“牌位……在飞……在哭……”
她对着那片只有她能看到的不祥景象,痴痴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祖……祖宗……生气了呢……都碎了……烧没了……嗬嗬……”
一只野狗似乎觉得这个蜷缩在角落、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生物不再具有威胁,试探着向前嗅了嗅,湿冷的鼻子几乎碰到了云袖沾满泥污的脚踝。
“啊——!”
云袖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脚,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
“滚开!别碰我!血!都是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红的!” 她抓起手边一块带着棱角的碎石,狠狠朝着那野狗砸了过去!
野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躲开,但并未离去,只是退后几步,和另外几只同伴一起,在昏暗的巷子深处,用那双在阴影中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冰冷地、耐心地注视着这个彻底崩溃的猎物。
它们仿佛在等待,等待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等待她彻底倒下,成为它们腐臭盛宴的一部分。
巷子外,街道的喧嚣似乎远去了一些,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雨丝不知何时又飘落下来,冰冷地打在云袖滚烫的额头上,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和脸颊流淌,混合着泪水、血污和污泥。
她不再尖叫,只是蜷缩在那里,身体间歇性地、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空洞的眼神时而涣散,时而聚焦在巷子深处某个虚无的点上,嘴里不停地、反复地念叨着那些破碎的词语:
“梅花……簪子……烧……”
“眼睛……红的……好多……”
“牌位……飞……围着……煞星……”
“血债……血偿……灭……”
“雪……好冷……爬……簪子……”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不清,最终只剩下无意义的、如同梦呓般的“嗬嗬”声。
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块被遗弃在阴暗角落、沾满了污秽的破布。雨水浸透了她单薄的、早己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衣衫,寒气一丝丝渗入骨髓,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她的世界,只剩下脑海中那永不熄灭的血色火焰,那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那盘旋飞舞的牌位虚影,还有那支深深刺入心脏、燃烧着复仇与毁灭之火的……
梅花簪子。
在这条肮脏、冰冷、被遗忘的后巷里,在几只野狗贪婪的注视下,谢府唯一的幸存者,己然彻底化作了承载着那场毁灭梦魇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