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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了大半瓶药水，苏暖身上的滚烫热度终于开始缓慢的退潮。护士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又量了一次体温，对着守在旁边、眼睛熬得通红的苏建国点点头：“温度降下来了，三十八度二，再观察观察，等这瓶滴完，烧应该能稳住。多给她喝点温水。”
苏建国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随着护士这句话，终于啪地一声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穿着单薄背心和拖鞋的身体，早己经被医院里并不算高的暖气蒸出了一身冷汗，又被风吹的冰凉刺骨，衣服黏腻腻的贴在身上极其难受。脚趾头在薄薄的塑料拖鞋里冻的几乎没了知觉。
但这一切的不适，在看到女儿紧闭的双眼终于安稳的合上，呼吸也变的均匀绵长，小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褪去，只留下高烧后的苍白和疲惫时，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的拂开女儿额前汗湿的碎发，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庆幸。
天，快亮了。窗外的黑暗被稀释，透出一点灰蒙蒙的光。
苏建国小心翼翼的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肩膀和手臂，确认没有惊醒怀里熟睡的女儿。他想起那个在极度恐慌下许下的承诺。他轻轻把苏暖放在输液椅上躺好，然后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
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冻的他一个哆嗦。他这才低头看清自己这身狼狈的行头，脏兮兮的背心，皱巴巴的睡裤，还有那双在寒夜里狂奔过沾满泥渍的塑料拖鞋。他自嘲的扯了扯嘴角，顶着值班护士和其他病人家属投来的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挺首了腰板，快步走出了急诊室大门。
清晨的寒气比深夜更凛冽，带着一股刺骨的清新。苏建国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快步走向医院门口那个唯一亮着灯的小卖部。玻璃柜台里，各种罐头琳琅满目。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种圆筒形的玻璃罐子，里面满满当当浸泡在糖水里色泽的黄桃瓣。
“老板，这个黄桃罐头，最大罐的，多少钱？”他指着那个最大的罐子，声音因为一夜的嘶吼和寒冷而沙哑。
“三块五。”小卖部老板打着哈欠报出价格。
苏建国毫不犹豫的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数出三块五递了过去。接过那罐沉甸甸冰凉凉的罐头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一罐黄桃罐头，这是他昨夜在女儿生死关头，用全部力气吼出的承诺。
他抱着罐头，像抱着稀世珍宝，快步返回急诊室。
苏暖其实在他起身时就迷迷糊糊醒了。身体的疲惫和药效让她昏沉，但心里那根弦却始终绷着。她闭着眼，听着爸爸的脚步声远去又回来。当那罐带着冰凉水汽的玻璃罐子被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时，她适时的醒了过来。
“爸爸”她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虚弱，眼神却第一时间落在了那罐黄桃上。
“暖暖醒了？感觉好点没？”苏建国立刻凑过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关切。他拿起那罐沉甸甸的罐头，动作有些笨拙地试图拧开那密封的铁皮盖子。盖子纹丝不动，他冻得僵硬的手指使不上力，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急得额头冒汗。
“爸爸”苏暖小声提醒，“用勺子撬一下”
苏建国一愣，随即恍然，赶紧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次性塑料勺子，用勺柄尾部卡进盖子的缝隙里，用力一撬！
“呲”的一声轻响，密封被打破，一股清甜的水果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苏建国如释重负，赶紧用勺子舀起一大块厚实、沾着晶莹糖水的黄桃瓣，小心翼翼的送到苏暖嘴边，声音带着点哄孩子的笨拙：“来，暖暖，张嘴。爸爸答应你的，最大罐的！快尝尝，甜着呢！”
苏暖张开嘴，冰凉滑嫩带着浓郁甜香的果肉滑入口中，那甜丝丝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一路滑下，仿佛连肺腑里残留的最后一点灼热都被熨帖了。她小口小口的吃着，感受着爸爸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喂食动作，看着他那张胡子拉碴，写满疲惫却因为能兑现承诺而微微放松的脸庞。
巨大的酸楚和后怕，混杂着劫后余生难以言喻的暖流，在她小小的胸腔里冲撞。她吃着甜甜的罐头，眼圈却不受控制的红了。
就在这时，旁边邻床一个陪护的中年男人，大概是无聊，正翻着一份皱巴巴的《晨报》打发时间。他看得啧啧有声，随口跟旁边的妻子感慨：“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开车真是不要命！你看看，这登的，昨晚在建设路和新华路那个十字路口，一辆拉货的大卡车，首接把一辆小面包给撞飞了！听说开面包的是个大学生，当场就不行了，送医院抢救呢，估计够呛！那路口邪门，老出事”
建设路和新华路十字路口！
大学生！面包车！
这几个关键词，像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苏暖！她咀嚼的动作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而正全神贯注喂女儿吃罐头的苏建国，动作也猛的顿住了！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块刚舀起来的黄桃。他猛地转过头，眼睛死死盯住邻床男人手里的报纸，声音干涩紧绷得可怕：“哪个路口？”
邻床男人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报纸递过来一点，指着社会版上一个并不算醒目的豆腐块新闻：“喏，就这儿！建设路和新华路交口！昨晚十一点多的事！唉，惨呐”
苏建国接过那份报纸！他顾不上礼貌，也顾不上手里还捏着的桃子和勺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短短几行字上！
“昨夜23时15分许，我市建设路与新华路交叉口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满载建材的东风牌重型卡车，因司机疲劳驾驶，失控闯红灯，与一辆正常行驶的银灰色松花江面包车发生剧烈碰撞。面包车驾驶员（男性，21岁，本市某高校大三学生）重伤昏迷，目前仍在市一院重症监护室抢救，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事故具体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建设路！新华路！十一点多！银灰色松花江面包车！大学生！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刚刚被暖气烘干的背心！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那份轻飘飘的报纸在他手里却仿佛重逾千斤，抖的哗哗作响！
如果不是暖暖昨晚突然高烧惊厥，如果不是他为了送女儿来医院，那么昨晚十一点多，出现在那个死亡十字路口的就是他！苏建国！那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的人，就是他！
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窒息！那是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情绪，混杂着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苏建国丢开报纸，一把将坐在输液椅上的苏暖紧紧的搂进怀里！那力道之大，勒的苏暖几乎喘不过气！他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宝啊！我的暖暖！”他哽咽着，声音抖的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的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砸在苏暖的头发上、脖颈里，带着灼人的温度。他语无伦次，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后怕都揉进这嘶哑的声音里，“你这病生的，救了爸爸！救了爸爸啊！你救了咱全家！你是爸爸的小福星！是咱家的小福星！”
他一遍遍的重复着，抱着苏暖的手臂收的死紧，仿佛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就会消失。那失态的哽咽声，在清晨安静的急诊室里显的格外突兀，引的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苏暖的小脸深深埋在爸爸剧烈起伏的胸膛里。耳边是他失控的哽咽和语无伦次的小福星，鼻尖是他身上混杂着医院消毒水，汗水和泪水的气息。她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开始无法抑制的耸动起来。
终于…成功了。
爸爸，活下来了。
那个毁灭一切的十字路口，被绕开了。
苏暖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浸湿了爸爸胸前的衣襟。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小小的身体在爸爸怀里剧烈地颤抖着。
第一步。
这用尽了她全部心力和演技的第一步。
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