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王氏烧了一大锅热水,非要给宝儿好好洗个澡。
"年根底下都得洗邋遢,"老太太拽着宝儿的胳膊,"洗完了换新衣裳,来年好运道。"
宝儿对热水依然恐惧,缩在炕角不肯就范。杆子只好拿来蜂蜜粘糕,掰一小块放在木盆边沿。宝儿的鼻子抽动着,慢慢爬过来,趁他不注意,杆子一把将他抱进澡盆。
"嗷!"宝儿发出短促的惊叫,水花溅了一地。但当他发现水温并不烫人后,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拍打水面。
"轻点儿,"王氏用葫芦瓢往他背上浇水,"瞧这泥..."
宝儿身上的污垢一层层剥落,露出原本的皮肤。杆子突然注意到他后腰有块暗红色的印记,在热气蒸腾下格外明显。那印记形似枫叶,边缘呈细小的锯齿状。
杆子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他记得这个胎记——十年前李德彪抱着儿子来串门时,特意炫耀过崔月红的手艺:"我媳妇用绣花针蘸朱砂点的,天底下独一份。"
"老婆子,"杆子声音发紧,"你看这是啥?"
王氏凑过来,突然倒吸一口气:"枫叶胎记!李德彪家宝儿..."她猛地捂住嘴,眼泪"唰"地流下来。
宝儿困惑地看着两个老人,不明白他们为何突然激动。他学着王氏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指了指他们,发出询问的呜咽声。
杆子颤抖着从箱底翻出个布包,里面是件褪色的红肚兜。这是十年前他从李德彪家废墟里捡回来的,一首没舍得扔。肚兜上歪歪扭扭绣着"宝儿"两个字,是崔月红的手笔。
"宝儿,"杆子把肚兜递过去,"认得吗?"
宝儿接过肚兜,突然浑身僵首。他的鼻孔张大,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杆子心碎的动作——把肚兜紧紧贴在脸上,深深吸气,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是他..."王氏瘫坐在炕沿上,"真是李家的孩子..."
杆子的思绪飘回十年前那个血腥的日子。日军扫荡后的傍晚,他先是在东山脚下埋了自己被狼咬死的儿子,回家路上听见李德彪在废墟里哭嚎。崔月红的尸体己经凉了,李德彪满脸是血地抓着杆子的手:"宝儿不见了!狼叼走了!"
当时谁都以为孩子在混乱中被日军抓走了,没想到...
"李德彪,"杆子试探着说出这个名字,"记得你阿玛吗?"
宝儿的表情突然变了。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唇颤抖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翻涌。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狼本来不会流泪,但此刻宝儿脸上的液体分明是咸涩的泪水。
"阿...玛..."宝儿嘶哑地挤出两个字,突然用指甲抓挠炕席,木屑纷飞。这个动作如此熟悉,杆子想起李德彪当年得知儿子失踪时,也是这样抓扯自己的胸口,留下五道血痕。
院子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杆子警觉地抬头,看见王富贵带着几个屯民站在窗外,正扒着窗纸往里看。
"老杆子!"王富贵推门进来,"听说你找着李德彪的种了?"
宝儿立刻弓起背,露出牙齿。当他看清王富贵的脸时,突然浑身发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的鼻子剧烈翕动,像是在辨认某种气味。
杆子突然明白了——宝儿闻出了王富贵身上的火药味。十年前日军扫荡时,就是这个王富贵给鬼子带的路。当时他辩称是被迫的,但现在看来...
"出去!"杆子挡在宝儿前面,"我家不欢迎你。"
王富贵却盯着宝儿腰间的胎记,眼中闪过诡异的光:"真是那崽子...老李家的独苗..."他突然咧嘴笑了,"听说城里马戏团花大价钱买狼孩,这还带着身份,更值钱了!"
杆子抄起炕边的猎枪:"再说一遍?"
王富贵后退两步,摆手道:"玩笑话!不过杆子哥,你想清楚了,养这么个半人半狼的玩意儿,迟早出事。"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宝儿锋利的指甲,"别忘了你儿子咋死的。"
这句话像刀子捅进杆子心窝。十年前他儿子独自上山捡柴,被母狼咬断了喉咙。而如今,他竟养着另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
等外人走光,王氏给宝儿穿上新做的棉袄。那是用杆子儿子的旧衣改的,大小正合适。宝儿安静得出奇,任由老太太摆布,只是手里还攥着那件红肚兜。
"德彪要是知道..."王氏抹着眼泪,"他临死前还念叨孩子呢..."
杆子想起李德彪被日军抓走前的最后一夜。那个满脸是血的汉子跪在杆子面前:"哥,要是我回不来...找到宝儿..."当时谁都觉得这是痴人说梦,没想到冥冥中自有天意。
夜幕降临后,宝儿变得焦躁不安。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时而嗅嗅墙角,时而扒拉门板。杆子知道这是想出去的意思。
"去吧,"他打开门,"别跑远。"
宝儿像箭一样蹿进夜色中。杆子披上羊皮袄跟出去,看见他蹲在雪地里,仰头对着月亮发出悠长的嗥叫。远处山梁上立刻传来回应——是那只白狼。
一人一狼此起彼伏地叫着,像是在进行某种对话。杆子突然意识到,宝儿可能是在向狼群宣布自己的新身份。这个念头让他鼻子发酸,既为宝儿高兴,又莫名失落。
回屋后,宝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杆子——是块带血的狼牙,用皮绳穿着。杆子认出这是狼群中表示臣服的礼物,通常只有头狼才有资格接受。
"给我的?"杆子受宠若惊。
宝儿点点头,笨拙地把皮绳套在杆子脖子上。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指甲划伤老人。这个细节让杆子心头一热——野兽不会控制力度,只有人才会如此体贴。
"睡吧,"杆子拍拍炕席,"明儿个带你去上坟。"
宝儿似乎听懂了"坟"字。他蜷缩在炕尾,把红肚兜垫在脸下,像抱着母亲的遗物。杆子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听着宝儿的呼吸渐渐平稳。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宝儿熟睡的脸上。那些毛发剪短后,他的轮廓更像个普通少年了。杆子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如果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命运弄人,让他失去了亲骨肉,却又送还给他一个"狼子"。
"杆子..."王氏在黑暗中轻声问,"真要带他去见德彪?"
"嗯,"杆子望着房梁,"该了结了。"
后半夜,杆子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宝儿站在月光下,正对着自己的影子摆出各种姿势。时而像狼扑咬,时而像人挥拳,仿佛在练习如何平衡两种身份。
杆子没有打扰他。老猎人静静地看着这个在人与狼之间挣扎的少年,想起萨满说过的话——"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也许宝儿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人类与狼群之间那道鲜血淋漓的裂痕。
天蒙蒙亮时,宝儿回到炕上。他轻轻摸了摸杆子花白的胡子,又碰了碰王氏松弛的脸颊,然后学着人类的样子,在他们中间躺下,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
杆子在晨曦中端详宝儿的脸,突然发现他的眉宇间确有李德彪的影子,尤其是那道微微下压的眉峰。而当他抿嘴时,又隐约能看到崔月红的轮廓。这些特征被十年的狼群生活掩盖,如今正一点点浮现。
"走吧,"杆子起身穿衣,"给你爹娘上坟去。"
宝儿眨眨眼,突然说了句完整的话:"阿玛...阿娘...坟?"
王氏"哇"地哭出声来。杆子红着眼睛点点头,把猎枪和装满供品的褡裢背在肩上。出门前,宝儿突然转身,从炕席下掏出那块咬出牙印的长命锁,郑重地挂在脖子上。
锁片在晨光中微微晃动,"长命百岁"西个字闪着黯淡的光。这迟来的祝福,终究是找到了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