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命,只要走过血火,就永远无法退干净。
初夏的天,忽然就闷得厉害。
小镇的人都躲在屋檐下乘凉,连鸡都懒得啼叫。
沈屿却坐在相馆的暗房里,专心冲洗一张刚拍下的底片,耳边只有水流“哗哗”声。
这张相片是一户新搬来镇上的年轻夫妇,怀里还抱着刚满月的孩子,笑得那么憨厚,像与乱世完全隔绝。
沈屿看着看着,忽然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也想过,要是没有那么多仇怨,他和林可意会不会也有个孩子,笑得这样安稳。
他想,却不敢奢望。
林可意在前厅招呼客人,手指上沾了点墨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沈先生,”她回过头,微笑着叫他,“今天来了两户人家,都是给闺女拍出嫁照的,好吉利啊。”
沈屿收回思绪,走过去接过她的手,帮她一点点擦干净:“以后别再忙到自己都顾不上。”
林可意调皮地眨眼:“你不就喜欢操心。”
沈屿失笑,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喜欢。”
午后,巷子那边传来敲锣的声音。
有人在街口大声吆喝:“南边又打起来啦!官府要招夫役运粮,大家小心着点儿!”
林可意脸色一僵,轻声问:“又打?”
沈屿沉默,目光瞬间沉下去:“我听说过,东江那边临时拼凑的部队,怕是顶不住。”
林可意咬着唇:“会波及我们这里吗?”
沈屿缓缓把她搂进怀里:“镇子太小,不一定。”
可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世道没有真正的“太小”可以幸免。
第二天,镇子来了几个衣着怪异的陌生汉子,身上带着半新不旧的兵器,像是没军饷的散兵。
他们晃晃悠悠走进相馆,看墙上挂的合影,神情阴冷。
“老板,”为首那人笑得露出黄牙,“听说你这里能照出漂亮相片?”
沈屿看他们一眼,沉着应对:“能。”
那人又笑:“那要是照完,就能长命百岁咯?”
沈屿不动声色:“相片保不住命。”
那人冷哼:“也是。”
他说完,忽然抬手扫落柜台上几张样片,声音忽然变狠:“可你沈爷的命,谁能保?”
林可意站在门后,吓得脸都白了。
沈屿抬手拦住她,平静得近乎冷漠:“你认得我?”
那人嘿嘿一笑:“沈爷,南边兄弟都还惦记您呢,听说您当年杀过的人,足够再拉一支队伍。”
沈屿眼神像刀:“我不掺和了。”
那人冷声:“可人家可不打算放过你,南边那位‘纪大帅’,正要清理门户。”
沈屿眯眼:“纪大帅?南江纪家?”
那人得意:“对。人家说了,沈爷当年杀过他叔父,这笔账要算。”
林可意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扑到沈屿身侧:“你……你还有多少仇人?”
沈屿低声:“太多,记不过来。”
那人看着林可意,忽然笑:“嫂子也漂亮,咱大帅若见了,怕是更乐意请您去喝杯茶。”
话音刚落,沈屿猛地抄起桌上的冲洗药瓶,往那人脸上泼去。
刺鼻的化学水首冲鼻腔,那人惨叫着后退,双眼顿时一片模糊:“啊——!”
沈屿飞身踹翻他,压住脖子,声音冷得像铁:“带话回去,沈爷我活着,不想惹事,但别逼我。”
那人疼得打滚,却只能拼命点头:“好……我带话……带话……”
其余两个同伙见状,连滚带爬地把人架走。
屋里只剩一股呛鼻的药水味,林可意抖着声音:“沈先生……怎么办?”
沈屿把她按进怀里,轻声:“别怕,我还拦得住。”
林可意哭出来:“可我不想再看见你沾血了……”
沈屿喉咙一哽,没再说话,只是把她紧紧抱着。
当天夜里,镇子上开始有人流传:“沈爷可能又要杀人。”
有胆子大的跑来相馆看热闹,探头探脑,林可意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江怀远赶来,压低嗓子:“沈先生,这次要不走吧?镇子小,躲不住。”
沈屿摇头:“走得了一时,走不了一世。”
江怀远急红眼:“可您这样,迟早被拖死!”
沈屿冷声:“可意放不下,我也放不下。”
江怀远看着他的眼神,忽然不说话了,低低叹口气:“成,我陪您。”
第三日,镇南的茶棚突然传来一个消息:
“纪大帅亲自派人,要见沈爷,摆平旧账。”
沈屿静静听完,眼底闪过一丝疲惫:“还摆平?”
江怀远骂:“他就是要杀您!”
沈屿轻轻握住茶杯,像是压住所有杀气:“那就见见,看能不能把这条命再扯远一点。”
林可意红了眼:“你不许去!”
沈屿却抚着她的手背:“我要是连见都不见,就会一首被追杀。”
林可意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抓着他衣角:“那我跟你一起!”
沈屿狠下心摇头:“不行。”
临走那天,林可意几乎跪下:“你回来,好不好?回来就算没命,回来让我抱一回。”
沈屿深深看着她,忍着心疼笑了一下:“我会回来的。”
茶棚外,纪家带来的十几号人己经摆好,背后甚至还有一挂老旧的步枪,杀气透着潮湿的土腥气。
为首是个三十多岁,脸色白净却眼神狠厉的青年,纪大帅的亲表弟,纪永宏。
纪永宏打量沈屿,慢悠悠地笑:“沈爷,好手段,当年杀得我叔父连骨灰都找不回来,今天咱们得算算吧?”
沈屿看着他,声音冷静:“账你要算,拳头来算。嘴算不了。”
纪永宏抬手:“我敬你是条汉子,不想当场拿你脑袋。可南边要整顿,得有人祭旗。”
沈屿点点头:“我明白。”
纪永宏挑眉:“那你是自己去,还是让我们送你走?”
空气瞬间像凝固一样安静。
沈屿握着茶杯,声音极轻:“纪大帅是想昭告天下,他还有手段罢了。”
纪永宏眯眼:“不然呢?”
沈屿笑了:“可你忘了,我若真死,你纪家就永远被人记住‘怕一个活死人’。”
纪永宏脸色一僵,怒极反笑:“沈爷,你还敢威胁?”
沈屿淡淡:“这是事实。”
纪永宏手指抖了抖:“那你想怎样?”
沈屿看着他,目光沉得像井底:“我退,南边地盘都随你。但昭宁、以及我脚下这个小镇,谁碰谁死。”
纪永宏咬牙,脸色狰狞:“你有种。”
沈屿不慌不忙地起身:“好狗也得留条路,我走不远,可你若敢追,就别怪我撕破脸。”
纪永宏死死盯着他,过了好半晌,才阴冷地点头:“走吧,这回给你三个月清静。”
沈屿走出茶棚时,整个人背上都被冷汗打湿。
江怀远冲上来:“谈成了?”
沈屿苦笑:“算是。但纪家不会信,我也不信,三个月后,还得再挡一回。”
江怀远咬牙:“那怎么办?”
沈屿拍了拍他:“活着再说。”
回到相馆,林可意见到他就哭着扑进怀里:“沈先生!”
沈屿抱得紧紧的:“我回来了。”
林可意哭到说不出话,只是拽住他,不停地、不停地抖。
沈屿温声:“可意,我活着,就是能和你过日子。”
林可意拼命点头:“嗯,我们活着。”
那一夜,镇子风平浪静,只有窗外虫鸣作响。
沈屿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发,像要把这安吻刻进骨血里。
可心底,他却很清楚,未来的风,远没有真正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