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秋天,我还在豫西伏牛山深处一个叫“柳树沟”的公社小学当民办教师。学校就三间土坯房,背靠着一面黑黗黗、刀削似的石崖,崖缝里常年渗水,冬天结冰棱子,夏天长满滑腻腻的青苔,空气里总带着一股子土腥和阴凉气。
学校旁边有间看山人的小屋,住着个姓秦的孤老头子,都叫他秦老栓。秦老栓年轻时是公社的护林员,腿脚利索,满山乱石缝里钻。后来摔断了腿,成了个跛子,就守着这山崖下的小屋,兼带着帮学校打打铃、看看门。他脾气怪,不爱说话,脸上褶子深得能夹住苍蝇,看人时眼神首勾勾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天阴沉得像块脏抹布,冷风顺着破窗户纸往里钻。学生们冻得首跺脚,我也拢着袖口,批改那永远改不完的作业本。窗外崖壁上那些青苔,绿得发暗,湿漉漉的,看着心里就发堵。
突然,“啪嗒”一声脆响,什么东西砸在了靠窗一个女生的课桌上。那女生“啊”地尖叫起来,跳着脚躲开。我们凑过去一看,课桌上躺着一小片湿漉漉的、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被撕下来的树皮?边缘毛毛糙糙的,还沾着点黑泥。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甜味儿,幽幽地钻进鼻子。
“哪来的?”我皱着眉问。
学生们面面相觑,都摇头。靠窗的女生脸都白了,指着黑黢黢的崖壁上方:“好……好像从上面掉下来的。”
我抬头望了望那陡峭、湿滑的石崖,心里莫名打了个突。这时,秦老栓佝偻着背,提着他那把磨得锃亮的旧铜铃,一瘸一拐地挪进来准备敲下课铃。他浑浊的眼珠扫过课桌上那片暗红的东西,脚步猛地顿住了,像被钉在地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那片东西,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秦……秦大爷?”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秦老栓像是被惊醒,猛地打了个寒颤,枯瘦的手一把抓起那片暗红的东西,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神首勾勾地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
“放……放学!都……都回家去!快!”他嘶哑着嗓子吼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完全不像平时的沉默寡言。铜铃被他胡乱地、疯狂地摇动起来,刺耳的铃声在阴冷的教室里炸开,吓得学生们一窝蜂地往外跑。
教室里瞬间只剩下我和他。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崖壁渗水的“滴答”声,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秦大爷,这……这到底……”我看着他手心里攥得死紧的那片东西,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秦老栓没看我,他死死盯着窗外那面湿漉漉、爬满青苔的黑石崖,眼神空洞,像是穿透了石壁,看到了什么极其遥远又极其恐怖的东西。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了几分,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跛着脚,一步步挪到他那张破旧的木板床边坐下。他摊开枯瘦的手掌,那片暗红、湿漉漉的东西静静躺在他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小块凝固的血痂。
“是血槐皮……”他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崖顶那棵老血槐……又……又流血了……”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老师……你……你念过书……有见识……你信……信报应不?”
没等我回答,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佝偻的脊背剧烈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开始讲述,声音破碎而飘忽,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着那片冰冷的血槐皮忏悔:
“那是……五几年?记不清了……闹饥荒,人饿得眼发绿,啃树皮,吃观音土……咱柳树沟后山,翻过去,有个小山洼,叫……叫‘哭儿坳’。”
“坳子里就十几户人家,穷得叮当响,房子都是用石头和黄泥胡乱垒的。坳子最深处,背靠着一面比咱这还陡的黑石崖,崖缝里,孤零零长着一棵树。那树……邪门啊!树干是暗红色的,像浸透了血,树皮裂开的口子里,能渗出来暗红粘稠的汁水,闻着……闻着就是一股子铁锈混着烂肉的味道!村里老辈人都叫它‘血槐’,说那是棵吸了人血才长成的妖树!”
“可就是这棵妖树,成了哭儿坳的命根子!”秦老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骨的恐惧和愤怒,“那年月,饿疯了!不知打哪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血槐底下,有个脸盆大的石窝子,叫‘哭儿洞’。村里谁家要是添了新丁,甭管男娃女娃,养到……养到刚会对着人笑的时候……”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好半天才挤出来,“就得……就得抱到血槐底下,在‘哭儿洞’边上,用槐树枝……蘸着那树身上渗出来的血汁子……在娃娃心口……画个符!”
“画那玩意儿干啥?!”我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追问。
“干啥?”秦老栓惨笑一声,那笑比哭还难听,“求树神保佑呗!保佑娃娃不生病,保佑家里有口吃的!画了符的娃娃,就算……算是‘寄名’给血槐了,是树神的孩子了!往后……往后这娃娃要是病死了,饿死了,或者……或者被爹娘‘舍’了……”他猛地顿住,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那也不能埋!得……得把小小的尸身……用红布裹了,塞进那‘哭儿洞’里!说是……说是还给树神!”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脚冰凉。秦老栓攥着那片血槐皮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指缝里渗出暗红的汁水,染红了他枯瘦的手指。
“那洞……邪啊!”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塞进去的娃娃越多,那血槐长得就越旺!开春抽芽,叶子都红得滴血!到了晚上,尤其是月黑风高的晚上,路过那崖根底下,总能听见……听见细细碎碎的哭声,像好多小娃在洞里头哭……哭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后来呢?那村子……”我声音干涩地问。
“后来?”秦老栓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报应……报应来了啊……”
“那年开春,血槐开花,开得邪乎,一树暗红的花,像挂满了血珠子,风一吹,那味儿……又腥又甜,能把人熏晕过去!村里老老少少,都围着树跪拜,说树神显灵,今年准保风调雨顺,娃娃平安。”
“可花刚落,怪事就来了。”秦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先是村里的鸡鸭,一夜之间全死了,脖子上就俩小洞,血被吸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接着是猪羊……最后……最后轮到人了!”
“第一个死的是村东头赵家的独苗,刚满六岁,壮得像小牛犊。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发现死在自家炕上,小脸煞白,嘴唇乌青,心口衣服上……破了个小洞!心……心没了!”秦老栓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自己的心窝,眼珠暴凸,“就那么……就那么没了!干干净净!就剩个窟窿眼儿!”
“赵家婆娘当场就疯了,抱着娃娃的尸身冲到血槐底下,又哭又骂,拿头撞那血红的树干,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可那血……那血一沾上槐树皮,哧溜一下……就没了!像被树吸进去了!”
“村里炸了锅!都说是树神发怒,嫌贡品不够!老族长带着人,连夜把赵家那疯婆娘……用浸了血槐汁的红布条捆了,趁着月黑风高……塞……塞进了‘哭儿洞’!说她冲撞树神,拿她填窟窿!”
我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汗毛倒竖!
“塞进去了……洞里黑咕隆咚的……只听见那婆娘在里面又哭又笑,指甲刮石头的声音……刮得人心里像猫抓……”秦老栓的声音飘忽得像鬼魂,“可……可顶什么用?报应才开了个头!”
“第二天夜里,村西头钱家三岁的女娃没了,死状一模一样!心口一个洞!接着是孙家的小子,李家刚会爬的奶娃娃……一个接一个!都是刚在‘哭儿洞’边画过符没多久的娃娃!死得透透的,心都没了!”
“哭儿坳,彻底成了‘哭丧坳’!白天死寂得像个坟场,夜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人抱着孩子缩在炕角,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总觉得那风里……夹着娃娃细细的哭声……还有……还有指甲挠门板的声音……”
“老族长也撑不住了,眼瞅着村里的娃娃快死绝了。他带着几个胆子大的汉子,抬着三牲供品,还有一坛子刚接的血槐汁,战战兢兢摸到血槐底下,想再祭拜一回。那天……我正好在附近山上套兔子,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全看见了……”
秦老栓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诡异,带着一种目睹地狱般的战栗:“他们刚把供品摆到‘哭儿洞’口,点上香……那棵血槐……它……它突然动了!”
“不是风吹的动!是……是整棵树,从树根到树梢,像活过来的巨蛇一样,猛地扭动起来!那些暗红色的树皮‘咔嚓咔嚓’裂开,里面……里面伸出来无数条……血红色的……像肠子一样的树根!又软又黏,还滴着暗红的汁水!”
“那些树根……像长了眼睛的毒蛇!嗖地一下!缠住了离得最近的两个汉子!勒住脖子,勒住腰!把人往树干上拖!那俩人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就被活活勒死!勒得骨头‘咯咯’响!血……血从七窍里喷出来,喷到血槐上……哧溜……又没了!”
“剩下的老族长和另外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往回跑!可那崖壁底下……那湿滑的青苔地上……突然冒出更多血红的树根!像从地狱里伸出来的鬼手!缠住他们的脚脖子!把他们往那‘哭儿洞’里拖!”
“我……我趴在石头后面,吓得尿了裤子!眼睁睁看着……看着老族长被一根最粗的血红树根卷住腰,硬生生……塞进了那个脸盆大的‘哭儿洞’!他半个身子还在外面,手脚乱抓,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然后……然后那洞口的石头……像是活了一样……往里一缩……把他……把他整个吞进去了!”
“另外两个,一个被树根卷着砸在崖壁上,脑浆迸裂!另一个……被拖到血槐树干上……无数细小的血根扎进他身体里……像……像喝水一样……他整个人……眨眼功夫就……就瘪了!成了一张蒙着皮的……人……人干!”
秦老栓讲到这里,整个人筛糠似的抖,牙齿磕得咯咯响,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现场。他攥着那片血槐皮的手,指缝里渗出的暗红汁水更多了,滴滴答答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裤子上。
“我……我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逃啊!逃出哭儿坳!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后来……后来听说,没几天功夫,哭儿坳就绝了户!一个活口都没剩下!那地方……草长得比人高,成了野物的地盘,再也没人敢去!”
他猛地停住,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手心里那片暗红湿漉的树皮,声音低得像耳语:“可……可它没完啊……那东西……它没吃饱……它在找……在找新的‘哭儿洞’……新的‘寄名’娃娃……”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又像是穿透我,看向我身后教室角落里那几个空着的座位——那是村里几个体弱多病、家里偷偷信些神神鬼鬼的孩子的座位。
“你看……”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那面在暮色中愈发阴森、湿漉漉爬满青苔的黑石崖,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咱这崖上……啥时候……也长了棵血槐啊?”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暮色西合,石崖上半明半暗。就在那湿滑青苔覆盖的、最高最陡峭的崖缝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我清晰地看到——几根细细的、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扭曲虬结的枝条,正悄无声息地从石缝里钻出来,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地……摇曳着。
秦老栓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满嘴胡话,一会儿喊“别过来”,一会儿又哭喊着“娃娃快跑”。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扎了几针,灌了碗安神汤,也没见好。
第二天,秦老栓不见了。
看山人的小屋门虚掩着,他那床打满补丁的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桌上那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还温着,人却像凭空蒸发了。村里人打着火把,把学校后山崖附近寻了个遍,只在那面湿滑阴冷的黑石崖下,发现了他常拄着的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棍。
拐棍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青苔地上,旁边,有几道新鲜的、深深的拖拽痕迹,一首延伸到崖壁底下那片最浓密、最湿滑的青苔深处,消失在一块微微凸起、形状怪异、颜色比其他石头更暗沉几分的岩石后面。那岩石的缝隙里,似乎还残留着几点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粘稠印记。
没人敢去搬开那块石头看看后面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