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伏在案前,指尖攥着那支兔耳墨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出墨团,活像她此刻皱成一团的小脸。案上《农桑辑要》抄至一半,字迹歪斜如乱草,与她平日批阅奏折的端正小楷判若两人。
"楚隐川!你欺人太甚!"
她终是忍无可忍,将笔摔在砚台边,溅起的墨汁污了袖口。银发从乌纱帽中挣脱几缕,衬得她琥珀色的眸子愈发剔透,却燃着委屈的火焰,"朕不过想出宫瞧瞧百姓市集,你便罚抄十卷农书!你...你是朕的丞相,又不是朕的爹!"
殿外梧桐叶簌簌作响,楚隐川负手立在廊下,玄袍上的竹纹暗绣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他望着那团炸毛的小雪团——慕容雪总爱在无人时自称"朕",可一旦闯了祸,便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唤他名字。此刻她跺脚踢翻脚踏,绢帛堆散落一地,活脱脱成了被揪住尾巴的幼兽。
"陛下可知,今日西市酒肆险些马蹄伤人?"他缓步踏入殿内,声线如浸了冷泉的玉石,"关仁航若真揭穿你这‘伶俐学徒’,御史台明日便能参你私逃出宫、玩忽朝政。你鬓角银丝漏出时,可曾想过如何应对满朝诘问?"
慕容雪闻言,眼眶红了。她原本以为楚隐川会像往常一样哄她,可是此刻的他眉眼冷峻,面容透露出不可侵犯的寒冷。
慕容雪跺脚扑向案边,将未干的墨汁搅成一团:“朕不抄!朕不抄!这劳什子农书,朕撕了又如何!”
话音未落,楚隐川却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但是慕容雪却愣住了。
“陛下可知,关仁航若是今日揭穿你的身份,朝野震动之下,椒兰殿的琉璃瓦怕不是要染上更多血色!”楚隐川语气低沉,“臣护你,不是纵你。帝王龙鳞若是如鳞片般易碎,便是砧板鱼肉!”
慕容雪咬住下唇,朱砂痣在鼻尖颤了颤。
她捡起案边蜜饯,金箔裹着的果仁早被捏得变形,那是楚隐川晨起悄悄塞给她的。此刻糖渍黏在指尖,甜涩混着酸楚一并涌上喉头:"可朕...朕日日困在这琉璃罩里,连蝴蝶都飞不出去!"她忽地抬手扯下乌纱帽,满头银丝瀑泄而下,在烛光中泛着月华,"及笄之年...及笄之年便要批折子到三更!他们都说朕是女帝,可朕连街边的糖画都没摸过..."
泪珠砸在宣纸上,洇开了"春耕需深耕"的字迹。
楚隐川袖中竹哨早己冰凉,那是幼时哄她入睡用的,此刻却成了沉默的枷锁。他弯腰拾起散落的绢帛,指尖划过她涂鸦的兔耳墨迹——那支笔被他添了小字,原是想教她以稚趣之心观农事,却成了催泪的刑具。
"哭吧。"他终是开口,声线却比平日软了三分,"哭完记得补上《农桑辑要》。"说罢将绢帛堆置于案,月白袍角扫过她蜷缩的膝头。慕容雪抽噎着抬头,正撞见他腕上狰狞的旧疤——那是七年前护她登基时留下的,烛火映得血色愈浓。
"你...你就不心疼朕吗?"她哽咽着揪住他袍袖,泪痕在玄色缎面上洇出暗花,"朕的手都磨出茧子了..."
楚隐川垂眸凝视那指尖薄茧,忽觉喉头哽了千钧重石。他想起她八岁登基那日,攥着他的衣襟发抖,却仍强撑着宣读诏书;想起她深夜批折时,用银丝编成小辫绕在烛台旁,笑说"这样就不会困"。此刻泪眼朦胧的少女,与记忆里倔强的小影子重叠,让他几乎要伸手拭去那泪珠。
但腕疤灼痛如烙铁。他终是退半步,将半融的桂花糕置于案角:"陛下若想吃糖画,臣明日差人绘了送来。只是...这琉璃罩外的险恶,陛下需得学会自己看清。帝王之泪,不该为糖画而流,该为苍生而落。"
他转身离去时,慕容雪正咬着唇将泪憋回眼眶。
她抓起桂花糕狠咬一口,甜腻混着委屈在舌尖炸开,却噎得她呛出泪来。楚隐川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处,廊下风铃叮咚,似在嘲笑她这"困不住蝴蝶的琉璃罩"。
椒兰殿烛火摇曳,银发少女与未抄完的农书相对而泣。
她不知晓,那玄袍身影在转角处驻足良久,首至泪声渐息,才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