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在第三天早上出发。
他没有告别,只留下了身上最后一串狼牙,挂在庙檐下。那是他还未杀死的部分自己。
山脚下的官道被雪压塌了半边,沿途只有几家药脚人搭的篷棚,卖雪莲、兽筋和驱寒的鹿油。他没买,也没人敢向他兜售。
他披着狼皮,背剑,一路向西。
流霞宗在西岭之上,七峰为门,九堂为制。外门弟子三千,内门百人,执事掌事者不过二十。宗主闭关十年,传闻己死。
他原本是外门的一具死囚。
——三年前,他入宗门,犯“弑同门”之罪。按宗规应当碎骨剜魂,然而宗门未杀他,只是将他打入荒山,令其三年不得出,生死自负。
那一年他十六岁,母亲刚死。
母亲是个药童。没有根骨,不会术法,也不是宗内正式弟子。她只负责煎药、晒草、记账。
她死得很静,没有传召,没有审问。尸体第二天就被抬出宗门,连骨灰都未曾留下。风临那天正好从山下猎狼归来,只看到她的鞋落在药堂后墙下,雪埋了一半。
他去质问,被当场打断三根肋骨。
再往后,他砍伤了一个执事的孙子。那天,他手里的竹竿扎进了那少年小腹,捅穿内脏,差一点命丧当场。
宗门没有杀他。只是扔进了荒山。
但这次,他自己走下山来,带着“听霜”。
——
到了西岭脚下,天色近暮。
山门外有三名守卫,披甲持戈。看见他时,他们没说话,只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剑。
“风临。”其中一人道,“你擅离禁地,应当押入幽牢。”
风临没停步,手也没摸剑。他只是把一枚铜牌丢了过去。
那是掌律堂的传召令。
守卫低头看清那铜牌时,脸色微变。他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抬手让开。
风临步入山门。
他上山路时,正有一批外门弟子下山做巡野任务。他们看见他,一时间安静下来。
有个认出他的小童低声说:“那是风临……三年前咬死同门的疯子。”
另一个笑:“他还活着?”
“谁带他进来的?”
“他怎么有剑?”
风临没看他们。他走得慢,一步不快,但身后没人敢靠近。
他记得这条路。
他记得每一棵树、每一道阶、每一个早年晒药时晒脱皮的石台。他记得母亲曾在这石台旁讲过一回故事,说她娘年轻时是歌姬,唱的是《霜下三更雪》。
她说,她不懂剑,但她喜欢雪。
风临握了握剑柄。
—
掌律堂在西岭第三峰,堂上只挂一面白旗,风一吹,旗鼓如刀。
堂内一位灰衣老者站在高台之下,手执竹简,正在向两名弟子训话。他目光一转,看见风临,眉微蹙。
“风临。”
风临拱手,沉声:“应召而来。”
“我唤你,是问你,为何动了听霜。”
风临答:“那剑曾为我父所用。”
“你可有凭证?”
“绣带是我娘亲绣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小块旧帛。帛上血迹己干,花纹模糊,但还有隐约“临”字。
老者不动声色地接过,沉默良久。
“这件事,与你娘之死有关?”
风临点头。
“我查过。”老者低声说,“她死前三日曾呈报一桩丹药失窃案。涉及者中,有执事三人,皆与宗主一脉有旧。她不知轻重。”
“所以她死了。”
“所以她不该活。”老者平静地说,“她不是弟子,只是药童。”
风临没有动。
“你该明白,你来问真相,便是犯禁。若不是我当年许你父一诺,你现在己碎尸。”
风临沉声道:“我只问一件事。”
“讲。”
“我娘的骨灰,在哪里。”
老者抬眼看他,眼中带着几分怜悯与冷漠之间的犹豫。
“流霞宗不收外人骨。”
“我记得她死后,你亲自下令火化。”风临缓缓说,“我记得,她的灰没洒出去。你当时说,‘留下一瓷罐,叫那野种认清命数’。”
老者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后堂。他推开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个瓷罐,罐上无名无字。
“拿去吧。”
风临伸手接过。他没有跪,也没有哭。他只是站着,罐子放进怀里,手指微微颤着。
“你还想如何?”老者问。
“我要查当年案。”风临说。
“你若查,必死。”
“我己死过一次。”
老者望着他,片刻之后,叹息一声:
“你要查,就去七堂。你娘死前最后呈报丹案,便是由七堂之人签批封存。其首座,是宗主亲子。”
风临点头。
他转身离开。
风临走出掌律堂那一刻,天己大雪。
他在雪中行走,罐在怀里,剑在背上。他眼里没有风雪,只有一步步走向七堂的脚印。
他知道那条路,会比狼山更冷。
因为那里面埋的,不止是骨灰。
还有,他还未杀尽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