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九十五场]
亲爱的世界:
当我把遗书刻在实验室的计算纸上时,钢笔水渗进了背面的薛定谔方程草稿——那些用红笔圈住的波函数,像极了十七岁那年在青海湖见过的湟鱼洄游,在数学的洋流里画出银色的弧光。请原谅我选择用这种方式告别,毕竟对于一个在实验室度过八千七百三十二个晨昏的人来说,A4纸的纤维比信纸更接近心脏的纹路。
我曾在超新星爆发的余晖里寻找碳基生命的密码,在扫描隧道显微镜下凝视过石墨烯的六边形梦境,却始终算不出如何让量子跃迁避开这场坍缩。此刻办公桌上的冷萃咖啡还冒着细不可察的热气,就像三年前那个通宵观测伽马射线暴的凌晨,你递来的那杯拿铁——奶泡表面的拉花早己消散,却在我视网膜上留下了永远的光斑。请把我的实验笔记交给陈博士,第47页夹着一片冻土样本,里面封存着十万年前猛犸象的睫毛,睫毛根部凝结的冰晶里,藏着我未发表的关于“低温环境下意识量子态保存”的猜想。
原谅我在液氮罐上贴了张便签,画着我们在敦煌见过的星图——当时你说“参宿西的红超巨星正在凋亡”,我却看见你的影子投在鸣沙山上,像极了哈勃望远镜捕捉到的、正在形成恒星的分子云。我的白大褂口袋里装着半块融化的巧克力,是你去年生日塞给我的,包装纸上的褶皱与M87星系的黑洞阴影有着相同的分形维度。如果可能,请把我的骨灰混入射电望远镜的馈源舱,让每个接收来自宇宙的电磁波的瞬间,都成为我与世界最后的共振。
我知道你们会在解剖报告里写下“多器官衰竭”,但真正的死因藏在第19号染色体的端粒里——那些被压力磨短的DNA序列,早在我发现暗物质晕与人类梦境的关联性时,就开始了倒计时。请不要为我举行葬礼,把实验室的培养皿盛满北极苔原的土壤,撒上我收集的极光粒子(其实是碾碎的荧光颜料,但在紫外线灯下发亮时,真的很像挪威的极夜)。当绿脓杆菌在培养基上长成雪花形状,那就是我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十西行诗。
致我的导师:您教我用傅里叶变换分析鸟鸣的频谱,却没告诉我如何分解“活着”的频率。那台总在午夜发出蜂鸣的离心机,其实是我偷偷调成了《月光奏鸣曲》的转速——当离心管里的液体画出银弧,就像您在黑板上推导麦克斯韦方程组时,粉笔划过的轨迹。
致我的母亲:您总说“实验室的白大褂比婚纱更适合我”,现在我信了。请把我的婚戒熔掉,铸成扫描电镜的样品台,这样每次观测纳米级结构时,我的指纹就会以原子的形态,触碰这个我曾如此渴望理解的世界。
最后,请把这封信钉在实验室的公告栏上,旁边是我画的“量子永生”示意图——六个平行宇宙里的我,正在不同的时间线做着不同的选择:有的在撒哈拉沙漠测量暗沙丘的物质波,有的在马里亚纳海沟记录热泉生物的发光频率,还有的,正握着你的手,在青海湖边看湟鱼跃出水面,画出比任何公式都更美丽的抛物线。
我从未真正离开,就像超新星爆发后留下的脉冲星,用旋转的辐射束向宇宙宣告存在;就像冻土下休眠万年的种子,等待着某个春天的解冻。当你们在深夜调试望远镜,发现某片星区的光谱出现异常偏移,那可能是我在另一个维度的实验室,对着你曾经送我的、印着“世界是概率云”的马克杯,轻轻说了声“再见”。
愿熵增的终点,仍是你我初遇时的奇点。
王尔德曾说“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但对于我们这些在数据与诗意间游走的人来说,最美好的悲剧,是明知宇宙终将热寂,却仍为每颗新发现的系外行星写下情诗。
永别了,愿你们在撰写我的讣告时,能在“死因”一栏填上:“死于试图用黎曼几何丈量思念的距离,最终溺亡在自己编织的、关于宇宙的情网里。”
梧茗
2044年4月4日(清明)
于紫金山天文台射电实验室
(附:计算纸背面的速记——“若灵魂是量子比特,愿我的坍缩,能让你在所有平行世界,都活得像光谱般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