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摇曳,灯影阑珊。
入夜以后的海东村格外安静,没有几户人家敢留守夜人,也没有打更队伍在外巡逻。
太阳落山以后就是异鬼的活跃期,除了僵尸以外,还有积尸地久久不散的游魂野鬼,老百姓们总是渴望一个救主,哪怕明知是假的武灵真君来骗钱,也得咬牙认作真神仙,原因很简单——三毒教徒收了钱,确实有能力保他们平安,哪怕只有一阵子。
“你想找到天禄教祖?”罗平安随口问道:“那么找到他以后呢?”
“我不知道...”郭玉先生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是我的生母,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罗平安:“为什么有这个执念?”
郭玉先生应道:“因为我的天赋由此而来。”
讲到此处,罗平安给磨坊里的晓倩姑娘送去一碗玉米粥,回来的时候听见郭玉神神叨叨——
——他回来看火,听到火堆里噼里啪啦的脆响,那是木柴的水分太多,南方的湿气太重。
“天禄教祖如今改头换面,他本来是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换过几副身体?”郭玉摇了摇头,心神都飘去远方:“我不知道,不清楚,拥有金丹以后,父亲和我仔细讲起这个神秘的母亲,似乎是想了却我的心结。”
“但是他不说还好,把真话说出来了,我反倒开始痛苦。”
“原来我的绿头发,我的白眼睛,我听到的流言蜚语,我的兄弟姐妹没有冤枉我。”
“我确实就是天魔后裔肚子里掉下来的孽种,为了窃取郭家人的血脉而存在,我不是人,我只是工具。”
“这种感觉很难受,罗平安。”
谈及过去的事情,郭玉先生发自内心的感到一种亲切又陌生的复杂情绪。
陌生的原因是,他与罗平安素昧谋面,他在神鹿山郊野,在战区游荡了数年,只听过武灵真君的名字,却没有见过本人。从远方传回的战报,也仅仅只是家族信使公布的灵玉消息,没有多少图文影像——他看过真武伏魔道君的脸,与眼前这个罗平安有些出入,或许不是同一个人。
至于为什么不去追问?不去深究?
郭玉不是装糊涂,他根本不在乎。
如果真武伏魔道君要游历四方,改头换面低调做人,他懒得去戳破这件事。
如果这个罗平安与前几位武灵真君一样,都是打着太乙玄门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这种人渣败类,郭玉先生已经宰了五个。
说回熟悉的部分,眼下这位凡人武士摆弄灶具的手法稀松平常,与凡俗世界的庄稼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讲起话来,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亲近感,这才是郭玉先生愿意对陌生人吐诉身世的原因——自始至终,他都不认为眼前人就是真武伏魔道君。
“你老妈真不是个东西。”罗平安随口应道。
郭玉:“她生下我,也给了我灵根。我一直都认为母亲是伟大的。”
罗平安没有接着反驳,他太了解药不灵了,天禄教祖算是盘古星球千年难得一见的抽象艺术家。
“我本以为母亲是伟大的,她肯定有难言之隐。”郭玉接着说:“否则怎么会丢下我呢?人人都有父亲母亲,我自小在大杂院里,与许多堂兄堂妹一起生活,表亲住得远一些。”
“他们都有父母亲照顾,唯独我没有,父亲也疏远,母亲是人间蒸发,最亲的人还是奶娘和小妈。”
“小妈对我最好,她和我说,我的母亲肯定舍不得我,东宇神州是天魔降世的第一道防线,或许为了救灾,母亲不得不离开我。”
“我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小妈离世以后,我也一直坚持这种想法,我要去东边找到她——相隔七千多里,信念从未动摇,没有传音和书信,没有任何消息,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如何看待我,她是否爱我呢?”
“后来父亲告诉我,表亲和侧室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就是一个天魔孽种。”
“一瞬间,我的世界好像崩塌了,罗平安,你知道么?你能理解这种感觉么?”
“我所有的天赋,我的乐理学识,我的音律才华,我对于灵力的感知,提笔绘画的技巧,惊人的学习能力。”
“支撑着我来到金丹期,绝大部分的精神意念,都是为了远走四方,云游各地,为了适应不同的地理环境,调查灵脉属性,通晓各种方言,找到我的生母。”
“父亲告诉我,这些力量都不属于我,而是天禄教祖的恩赐...”
“同辈兄弟的修为境界远不如我,我在三十三岁就得到了石心金丹,他们的力气也没有我大,似乎这副肉身拥有更强大的地肥,它来自母亲,来自两种天外生命的血脉结合。”
“我总是受到贪狼星的蛊惑,它常常在我梦里出现,幻化成各种东西,可以点亮我的灵智之光,入定吐纳也会不由自主的睡着,一觉醒来时,学不明白的咒诀音律,唱不出来祝愿颂歌,这些神通法决都能慢慢领悟,渐渐能看懂能掌握。”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女人...”
“或者说,她已经放弃了原先的肉身,变成了男人?对于化神期的修行人来讲,男女之间的区别不再那么重要——况且他还是三毒教的头领。”
“我常常会想,会忍不住自我贬低——如果没有这些天赋,我又算什么东西?把父亲和母亲赐给我的肉身拿走,还剩下什么呢?”
罗平安指正道:“不是这么算的。”
郭玉先生:“不是这么算?”
罗平安解释道——
“——不是这么算的。”
他捯饬干净锅底,把粥汤一点点喝完,眼角余光瞥见井口的谢博丞,妖道已经不再挣扎,好像疼得失去知觉。
“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仙人的法门,可是要我说呀,郭玉先生,你以为是你爹娘给了你生命,这确实没错。”
“可是后来呢?多令人羡慕的好天赋?好血肉?好地肥?这些东西成就了你?我反正是不理解啦...”
“难道要把它们剥开?它们不是你的东西么?为什么硬要拆开算呢?”
罗平安打了个饱嗝,从行囊摸来水壶。
“我从伽蓝中洲腹地来,路上见到不少流民,也有姿色不错的苦命姑娘,找到卖力脚夫就把自己嫁出去,希望能在乱世得到依靠,受到照顾,可以活着逃离东南。”
“逃难队伍里多了一张嘴吃饭,立刻有人来嚼舌根,说这个姑娘不要脸,是骚贱,卖身换饭吃,和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想活下去,她的脸蛋,她的身体,她的胳膊和大腿,都不属于她么?她应该蒙着脸,只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谁要来帮她,就是图她的美色?”
“郭玉先生,我觉得不是这么算——我去走夜路,从中原湘水三地来到平阳,再从白水辗转到东海,一路上看到了好多好多人,见识了好多好多事。”
“我在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得有异鬼在附近游荡,常常在树上歇息,有好多飞禽走兽,它们的本领厉害极了,那么灵活那么迅速。”
罗平安说着说着突然痴迷,赶路时候他撞见一头猛虎,在黑潮弥漫的区域饿得饥肠辘辘,但是飞过五六米的山涧去捕捉猎物,老虎的运动姿态依然是那样优雅而致命。
“我见到薮猫在林地爬伏,它能跳四尺高,一下子把低飞的麻雀逮住,又快又准。”
“我看到岩羊在悬崖上歇息,豹子猛扑下来,咬住它脖子,它们跌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得亏是这副强壮的肉身在保护豹子,最终没有摔死。”
“父亲母亲生下它们,赐给它们天赋,老虎的孩子长大了,也不会去想这些事。”
“我总是感叹,这些设计精妙的趾爪关节,柔韧的腰肢,保持平衡的尾巴,还有驰骋天空时扑打羽翅的姿态——它们好像在用血肉创造艺术品,每一天的捕猎表演,最好的奖励,也仅仅只是活下去。”
“郭玉先生,你一定是吃太饱了,才会有闲心来思考这些事。”
郭玉听到罗平安这么说,内心不由自主的产生抵触——
——他只觉得这个凡人实在傲慢,竟然对着仙人指手画脚。
“吃太饱...”
“对,就是吃太饱了,只有吃饱了,脑袋才有足够的能量去想这些事。”罗平安没有讲玄学,对灵能只字不提:“我以为精神和身体是密不可分的,睡不好人就会生气,饿了就会变得凶暴,见到好看的婆娘就应该,困了就得睡觉——身体在用这些信息告诉你,它在提示你,应该要满足这些需求,否则你会死,饿死困死淫邪失智发疯发狂。”
“它在塑造我们,同样的,我们也在塑造它。”
“我要锻体练功舒展筋肉,感受它的变化,它变得强大,我的血气旺盛,精神也变得强大。”
“我们是密不可分的,无法分割的。说起你的母亲——”
“——我想天禄教祖既然嫁进郭家,能瞒天过海十六年,灵魂要受地肥所累,困在那么一个小小囚牢里,魔头怀胎或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也能体会到真感情,因为身体不会骗人,地肥的状态会反过来改造思想。”
郭玉听见了全新的理论,心里充满了好奇。
“罗平安,你在哪里打听到这些?”
罗平安笑了笑,连连挥手。
“只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我这一路杀了好多异鬼,也有困在异鬼僵尸肚子里的无辜亡灵,有清醒着的,也有凶暴失智的个体。”
“往往是天魔衍体的地肥改造了苦命人的颅脑,他们神智失常,灵体难以逃脱这囚笼,好像猛烈燃烧的松针,本来几十年的胎光一下子缩短到几个月,或是只剩下几天好活了——所有的感官都放大,被饥饿感支配,被疼痛感支配,被扭曲腐烂的肉身支配。”
“我也见过意志刚强的僵尸,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已经尸变,可是依然没有去啃咬家里的小孙子,他能说话能走路,还能做一些简单的农活,瘟毒要渗进颅骨时,交代完遗言才扑进阳光里。”
“光音天众生本来无性无色,受到地肥禁锢才有了万千变化。”
罗平安如此说着,换成新的化身以后,他对盘古星球的万事万物有了新的认知,精神和个性都在慢慢蜕变,他变得更成熟。
“郭玉先生,你这个症状应该很好解释,就是吃太饱了。”
天色越来越黑,郭玉先生对之前的事情闭口不谈,得慢慢消化这些杂念。化神关卡近在眼前,一直困扰着他的东西,就是药不灵。
如果元婴难以长大,不能成就元神,其中有很多因素在拦路。不能三华聚顶是一方面,功法缺陷是另一方面,缺少天材地宝的滋补又是另外一方面。
郭玉先生遇见的难题,则是灵肉无法合一,是知见障带来的心魔——这个天魔后裔从出生起,药不灵赋予孩子的东西,就只有好血好肉,他本该是天禄教祖的备选化身夺舍目标。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落差,使小郭变得情感丰富,变成了一个拧巴人,除非亲眼所见,在破除迷信以前,内心母亲的形象依然有一层迷雾存在——就像半夜一点睡不着觉打开前女友朋友圈猛刷的痴男一样,脑子里充满了奇妙幻想。
罗平安这么想着,内心叹了口气。
“还是吃太饱了,要是这倒霉孩子天天被三毒教追杀,以这个悟性根骨他妈的早就化神了。”
“哎?”
察觉到异样,罗平安速速起身,往水井边飞跑。
有一头衣衫褴褛的异鬼凑到谢博丞身侧,正准备吃自助餐,罗平安眼疾手快抽出棍棒打爆了僵尸的脑袋。
他再去看谢博丞,终于发觉不对劲——
“——他妈的,跑了?”
吊在井口的妖道气息全无,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罗平安可不认为这家伙会乖乖认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掉。
“如何了?”郭玉先生赶将上来。
罗平安:“好像逃走了。”
郭玉:“我挨了你一棒子,元婴受损神念溃散,咒力跟着失效,或许是那个时候,妖道找到了脱身的办法?”
罗平安:“他还没有结丹,应该跑不远。”
郭玉:“你很了解三毒教的功法?”
罗平安:“老冤家,好像蟑螂一样,哪儿都有。”
郭玉:“我感应不到这妖道的灵能。”
“别急,他就在附近,只能使些夜游之法,见不了阳光。”罗平安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发光的小瓶子:“他舍了肉身,已经变成一条无依无靠的鬼魂,神鹿山郊野外还有三毒教的法坛么?”
“有土地神的祠堂,还有许多祭祀酒肉,我认不出来。”郭玉先生应道:“你知道怎么找他?”
“我是对付三毒教的专家,收钱办事。”罗平安从行囊里掏出一张除魔委托——
——委托书正是天驰国转交给尖刀队,向太乙玄门传递的赏金任务。
“嗯?”郭玉先生低头细看,委托书详实记载了HDD区与神鹿山交界的血丹妖魔具体信息,是一头活了三百八十五年的豹龟。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天魔军团从东南撤逃,空出来的生态位自然有许多山精野怪重新占回去,这张委托书不光送往太乙玄门,谢博丞师徒俩兜里也有,是广发招贴重赏勇士,希望人族修士在HDD区找到这头豹龟妖魔,杀了它为民除害。
灵素虫爬出瓶口,罗平安的脸庞亮起一阵幽蓝辉光,这些光斑蔓延出去,渐渐跟着极微弱的灵能潮汐往大山方向飘远了。
“他进山了,我要跟过去,郭玉先生。”
“你不怕死么?再往前百里就是天魔的地盘,这么闯进去?”郭玉问道。
“你倒提醒我了!”罗平安三步并做两步,往村子里飞跑。
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他找到农户家里,买来一匹好马,去磨坊把晓倩姑娘抓出来,丢到马背上。
“哎!哎哎哎?!哎!”晓倩惊慌失措:“我不会骑马哎!”
罗平安:“没事儿,我问过,它认识路,你喊它名字!喊它小橘!它很听话的!”
紧接着狠狠拍打马腹,就这样,一个既倒霉又幸运的苦命人,沿着喜鹊河抱住马脖子,闭着眼睛往生路狂奔。
郭玉先生突然有些脱力,不知道说什么好...
罗平安拍了拍手,扫干净袖套的泥尘。
“好了,现在不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