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那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炸开了帐内那凝固到极致的、诡异而紧绷的死寂!
“……药……药熬好了……桑桑姑娘的伤……也得赶紧处理啊……”
声音穿透厚重的帐帘,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意和营地的喧嚣,清晰地撞在桑桑的耳膜上,也撞在君墨璃骤然紧绷的神经上。
桑桑如同被惊醒的梦游者。脸颊上冰凉的泪痕,手腕上尖锐的刺痛,后背的钝痛,还有近在咫尺那浓烈的血腥味和雪松气息……所有的感官在瞬间归位!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被君墨璃死死攥着手腕,另一只手还抵在他胸前洇血的绷带上!姿势狼狈而屈辱!
一股巨大的羞窘和愤怒再次冲上头顶!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抽回自己的双手!
这一次,君墨璃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竟没有再如同铁箍般收紧。
那力道……松了。
桑桑猝不及防,身体因巨大的后坐力猛地向后踉跄了几步,后背重重撞在支撑帐篷的木柱上!剧痛让她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才扶着柱子稳住身形。
她急促地喘息着,抬起那只被攥得剧痛、伤痕累累的手腕,下意识地藏到身后,仿佛要抹去那冰冷的触感和屈辱的印记。她抬起眼,戒备而愤怒地看向君墨璃。
君墨璃依旧站在原地。玄色的外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他微微低着头,墨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那只刚刚攥过桑桑手腕的手,此刻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关节因方才的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白色,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他胸前的素白中衣上,那片暗红的洇染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丝。方才桑桑推搡和挣扎,显然再次撕裂了本就被“血药膏”强行封住的伤口。浓重的血腥气在帐内弥漫。
他没有立刻回应帐外的老孙头,也没有再看桑桑。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几乎要见血的冲突,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暴露着他此刻承受的剧痛和……某种极力压抑的混乱。
帐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
「……桑桑……痛痛……墨墨……凶凶……流血了……」嘟嘟细弱而委屈的声音再次在桑桑心湖里响起,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不安。小家伙挣扎着从小窝里完全爬了出来,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蹭到桑桑脚边,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腿,湿漉漉的黑豆眼担忧地望着她受伤的手腕,又怯生生地瞄了一眼不远处沉默伫立的君墨璃。
「……墨墨……耳朵……红红的……像……桑桑……煮的虾……」嘟嘟懵懂的心声,如同魔咒般再次在桑桑脑海中回荡。
桑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再次投向君墨璃低垂的脸侧。
昏黄的灯光下,他墨黑的长发掩映中,那紧抿的薄唇上方,紧贴着耳廓边缘的皮肤……似乎……真的……残留着一抹极其不正常的、如同被火燎过般的……薄红?!
那抹红,与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形成了极其刺目的对比!如同寒冰上燃烧的微弱火苗,脆弱得随时会熄灭,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更加尖锐的混乱瞬间攫住了桑桑!羞愤、愤怒、被窥探的屈辱,在这一刻被这抹诡异的薄红搅得支离破碎!他……他到底……
“进。”君墨璃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死寂。只有一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砸向帐帘外。
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老孙头佝偻着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药味的粗陶药碗,几乎是贴着门缝挤了进来。他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帐内,看到对峙的两人和弥漫的硝烟气息,吓得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喘。
“王……王爷……您的药……”老孙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捧着药碗的手也在颤抖。
君墨璃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宇间的旧疤凌厉如初。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的赤红杀意和暴戾似乎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沉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死海。他鬓角的墨发被冷汗浸湿,几缕贴在额角,那抹靠近耳际的薄红……在抬头的瞬间,似乎被垂落的发丝更深地掩去了,只留下一点极其细微的、如同错觉般的痕迹。
他的目光掠过老孙头手中那碗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苦药,又极其短暂地扫过桑桑苍白而戒备的脸和她下意识藏在身后的手腕,最后落在她脚边那只正用小爪子扒拉她裤腿、一脸担忧的橘色毛团身上。
“放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是……是!”老孙头如蒙大赦,连忙将药碗放在旁边唯一还算完好的小几上,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装着金疮药和干净绷带的小布包,“桑桑姑娘……您的手……”
“出去。”君墨璃再次开口,依旧是冰冷的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老孙头身上。
老孙头浑身一哆嗦,不敢再多言,担忧地看了一眼桑桑,又看看地上那只小毛团,佝偻着背,飞快地退了出去,再次带上了帐帘。
狭小的空间内,再次只剩下两人一猫(清醒的)。浓烈的药味、血腥味、蜂蜡暖香、草木清苦……无声地绞缠。那碗苦药散发着腾腾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一片朦胧的白雾。
君墨璃沉默地站着,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他没有立刻去拿那碗药,深邃的目光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小几上那碗苦药,又极其缓慢地移向桑桑,最终定格在她藏在身后的手腕上。
那眼神不再有方才的暴戾杀意,却带着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捉摸的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桑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木柱,指尖冰凉。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那张被烧掉的纸条和雪洞中的“契约”在他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只想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她强撑着挺首脊背,避开他的目光,弯腰抱起脚边的嘟嘟,声音带着刻意的冰冷和疏离:“王爷若无其他吩咐,桑桑告退。”她抱着小家伙,转身就要掀开帐帘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帐帘的瞬间——
“药。”君墨璃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桑桑的动作猛地顿住。她抱着嘟嘟,没有回头,身体却瞬间绷紧。
“你的药,”君墨璃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在桌上。”
桑桑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猛地转过身!
只见君墨璃不知何时己走到了那张简陋的小几旁。他微微侧着身,骨节分明的手指并未指向那碗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苦药,而是指向了小几边缘——那里,放着一个更小的、同样是粗陶制成的碗。
碗里,盛着半碗粘稠的、深褐色的……膏体!
那膏体散发着极其熟悉的、混合着清苦草木气息和磅礴蜂蜡暖香的奇异气味!正是她亲手调制的、用黑风峡原始蜂蜡和毒草粉末配制的、能克制蛊毒和修复伤口的奇药!
他……他什么时候……把这药膏放在这里的?
桑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小碗上,又猛地转向君墨璃。
昏黄的灯光下,他侧对着她。玄色的外袍勾勒出冷硬的肩背轮廓。他并未看她,深邃的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药膏上,眼神幽深难辨。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缕墨黑的发丝垂落在他紧抿的薄唇边。
然后,在桑桑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个盛着药膏的小碗碗沿。
动作很轻,像是不经意的确认。
随即,他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从未发生。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向桑桑和那碗药膏。只是沉默地端起旁边那碗热气腾腾的苦药,仰起头,喉结滚动,将那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苦涩气息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放下空碗,他转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卷着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径首走向铺着厚实兽皮的简易床铺。他脱下玄色外袍,只穿着染血的素白中衣,沉默地躺了下去,背对着桑桑的方向,扯过旁边的厚实棉被盖在身上,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孤寂的、带着伤痛的背影。
整个过程,没有再看桑桑一眼。
仿佛刚才那句“你的药,在桌上”,以及那个轻触药碗的动作,都只是桑桑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
帐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带着伤痛的呼吸声。
桑桑抱着嘟嘟,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怀中嘟嘟似乎也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有些懵懂,黑豆眼看看床上那个裹成茧的背影,又看看小几上那碗散发着暖香的深褐色药膏,最后仰起小脑袋,困惑地望着桑桑。
「……墨墨……喝苦苦……桑桑……香香药药……」小家伙细弱的声音带着点懵懂的认知。
桑桑的心湖被这稚嫩的声音搅得翻江倒海。她看着床上那个沉默的背影,又看看小几上那碗深褐色的药膏,再看看自己手腕上狰狞的咬痕和青紫的指印……昨夜帐外的心跳记录、雪洞中血契的质问、他方才攥住她手腕的暴怒……所有的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切割。
最终,所有的混乱和屈辱,似乎都被那碗静静放置在桌边的、散发着温煦生机的药膏……无声地抚平了一丝?
她抱着嘟嘟,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小几旁。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药膏上。温润的光泽,浓郁的暖香,如同无声的邀请。
她沉默地放下嘟嘟。小家伙立刻好奇地凑到小碗边,用小鼻子嗅了嗅那暖香,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桑桑拿起那个小碗,又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和绷带。她走到帐篷角落里,背对着床铺的方向,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点一点,极其细致地清理着自己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冰冷的布巾擦拭着血污,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清理干净后,她用木片刮取了一小坨温润粘稠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手腕的咬痕和青紫的指印上。
药膏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一股清凉而温煦的生机暖流瞬间涌入!那尖锐的刺痛感如同被抚平般迅速消退!红肿的边缘也肉眼可见地消褪了一丝!这蕴含嘟嘟圣化之力和黑风峡原始生机的药膏,效果比想象中更加强大!
她一圈圈缠绕上干净的绷带,动作轻柔而专注。怀中的嘟嘟似乎也被这暖香安抚,满足地在她臂弯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包扎完毕,桑桑抱着嘟嘟,站在原地。她看着床上那个裹在棉被里、沉默孤寂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干净绷带的手腕。浓烈的药味依旧弥漫,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不再停留,抱着嘟嘟,掀开厚重的帐帘,身影融入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营地的灯火之中。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床上,那个裹在棉被里的孤寂背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紧裹的棉被边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伸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缓慢地、抚向了自己紧贴着耳廓的皮肤。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灼热?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带着伤痛的呼吸声。
……
桑桑抱着嘟嘟回到自己的小帐篷。帐内浓烈的药味和草木清苦气息扑面而来,但此刻,这熟悉的气味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她将嘟嘟小心地放进小窝里,小家伙抱着那块散发着微弱金芒的蜂蜡,很快再次沉沉睡去。
桑桑坐在铺位上,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腕,又看看角落里那几个装着药膏的陶罐,心头一片混乱的平静。她疲惫地躺下,后背的钝痛让她只能侧卧着。
油灯的光线昏暗,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嘟嘟细微的鼾声。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沉入混沌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小窝里沉睡的嘟嘟。
昏黄的灯光下,小家伙蜷缩着,橘色的绒毛泛着温暖的光泽。然而,桑桑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嘟嘟那对小小的、的猫耳朵尖上……那抹极其细微的、如同霜雪般的银白色光泽……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了?!
那光泽如同最纯净的冰晶,镶嵌在橘色的绒毛边缘,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非自然的冰冷感!与她记忆中那只巨大白虎额间冰冷的银白皮毛……一模一样!
这绝不是巨大化后残留的特征那么简单!
桑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这诡异的银白光泽,是否……与雪洞中那场以血为引、被她称为“契约”的诡异连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