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后面絮絮叨叨的担忧和震惊,林溪己经有些听不真切了。她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鸣。血缘,这根平日里隐没在都市日常里的、几乎被遗忘的丝线,在这一刻骤然绷紧、发烫,带着电流般的震颤,瞬间将她——这个坐在温暖宿舍里、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旁观者——与屏幕那头泥泞寒雨中挣扎的亲表哥赵一博,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世界仿佛被重新分割。屏幕外,是暖气低鸣的北电宿舍,是剪辑软件的冰冷界面,是悬而未决的期末作业压力。屏幕里,是杭州冬雨萧瑟的后陡门,是泥水中摇晃的收割机,是冻得手指通红却还在冷静分析数据的表哥赵一博。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林溪心底翻涌。有对亲人处境的担忧和心疼——那么爱干净、从小成绩优异、被全家寄予厚望的一博哥,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有巨大的困惑——他为什么会放弃学业,选择这样一条看似毫无前途、又苦又累的路?但在这心疼和困惑之下,又奇异地滋生出一丝……敬佩?或者说是被强烈冲击后的震撼。她看着赵一博在镜头前条理清晰地分析种植数据,专业得像在开项目会议;下一秒又看到他因连续作业体力透支,几乎是着被陈少熙和李耕耘架着胳膊拖回那栋简陋的红砖房(后来她知道那叫“少年之家”),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剩急促的喘息。
“他图什么呢?”林溪喃喃自语。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她心底。
从此,《种地吧》不再是偶然点开的背景音,它成了林溪生活里一个固定的、带着特殊温度的坐标。熬夜剪片时,耳机里不再是纯音乐,而是少年之家清晨的鸡鸣狗吠、田间劳作时粗重的喘息、工具碰撞的叮当声,以及那些少年们累极时脱口而出的、带着各地口音的脏话和互相打气的嘶吼。
她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带着血缘滤镜和专业审视的眼光去看待这个节目:
学业与田野的共振:当教授再次强调纪录片要捕捉“生命的原始力量”时,林溪的脑海里不再是那些城市边缘的沉重画面,而是冬雨里少年们抢收水稻的场景。她鬼使神差地将一段节目素材(少年们肩扛手抬,在泥泞中艰难运送稻谷)剪辑进了自己的作业里,放在那位在寒风中坚持卖唱的盲人歌手片段之后。出乎意料,教授在点评时特别提到了这个插入:“……这段未经修饰的田野影像,与前面的城市边缘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文。泥土的腥气、肌肉的颤抖、纯粹的协作与目标感,赋予了我们都市叙事中常常缺失的一种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林溪,这个素材用得很大胆,也很有效。” 那一刻,林溪看着屏幕上赵一博被泥浆糊满的半边脸,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共鸣——原来表哥在泥泞里的挣扎,竟然意外地照亮了她学业上的迷雾。
隐秘的关注与解读:她开始不自觉地用镜头语言去“阅读”赵一博。她注意到他无论多累,每晚回到少年之家,总会雷打不动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当天的种植数据、设备损耗、物料消耗,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弹幕里一片调侃:“赵工上线!”“人形AI启动!”“这执行力,恐怖如斯!” 看着这些弹幕,林溪却想起了小时候。大姨家过年,一群孩子疯玩,只有赵一博会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或者拿出本子教当时还是小不点的她算数学题。她算错了,他就一遍遍耐心地讲解,那种温和却执拗的专注神情,和屏幕里灯光下记录的侧影如出一辙。她甚至放大了他握着笔的手部特写——指关节因为寒冷和劳作变得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虎口处还有一道结了痂的划痕。这双曾经握着钢笔在干净试卷上书写答案的手,如今却在泥泞里丈量土地,在昏灯下计算收成。一种混杂着心疼、不解和隐隐骄傲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情感的转折点:跨年夜,宿舍里充满了欢快的喧嚣。室友们聚在一起看跨年晚会,尖叫、欢呼、互道新年快乐。林溪却戴着耳机,独自点开了《种地吧》的首播。画面里,少年之家显得格外安静。十个少年围坐在院子里一个简陋的炭火盆边,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同样疲惫却放松的脸庞。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喧嚣的音乐。蒋敦豪抱着吉他,轻轻拨动着和弦。是那首《金风玉露》。少年们的声音并不整齐,甚至有些跑调,带着劳作后的沙哑,却唱得格外投入和真诚。镜头扫过赵一博,他仰着头,闭着眼,很认真地跟着唱,可惜调子跑得有点远。旁边的陈少熙立刻夸张地捂住耳朵,做出痛苦的表情怪叫:“赵工!收了神通吧!麦子都被你吓得不长了!” 弹幕瞬间爆炸:“哈哈哈哈哈哈音痴实锤!”“赵一博:用歌声杀死麦子计划通!”“90兄弟相爱相杀永不缺席!” 宿舍里的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林溪看着屏幕里赵一博被陈少熙“攻击”后露出的、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笑容,看着他被炭火映红的脸颊上沾着的一点灰,看着周围兄弟们毫无芥蒂的哄笑,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涌遍全身。她拿起手机,对着首播画面截了一张图,发给母亲,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妈,看哥!在泥巴地里跨年呢!唱得可‘好听’了!(偷笑)不过……感觉他活得比我这考研党还带劲,还热血。”
按下发送键,林溪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新年的烟花在城市上空零星炸响。屏幕里,少年之家的炭火还在噼啪作响,那跑调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剪辑软件里那个沉重的城市纪录片作业,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她看着赵一博在火光中的笑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血缘的联结,不仅仅是一份亲情,更像是一扇意外打开的窗。窗外,是一片她从未想象过的、泥泞却生机勃勃的田野。而窗内的她,这个被学业和都市困住的记录者,似乎找到了某种遥远而坚实的回响。她知道,她和那片土地,和那个在土地里挣扎前行的表哥,以及他那九个同样滚烫的兄弟,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