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是去哪儿?”小癸见江离打马北上,随口问道。
“洪洞。”江离惜字如金。
时值九月,秋收最忙的时候己经过去,路上人不多,两匹马并辔而行。两边庄稼地里,削掉顶穗的高粱秸秆儿和未收割的大豆蔓子一片金黄。空中,蜻蜓和恶蝇(注:方言,即牛虻)不时在马头前飞来飞去。
走出十多里地,江离提醒小癸:“后边有人跟着咱们!”
小癸不以为然:“这么宽的大路,各走各的,何以见得就是跟着我们?”
“他从甘亭出来就在咱们后面,咱们快他也快,咱们慢他也慢,我不会看错的!”
“怪事!”小癸克制住往后看的冲动,“咱们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就那几十两银子?”
“先进城,”江离似乎早就有了主意,“往巷子多的地方走,想办法逮住他!记住,别往后看!”
两匹马不紧不慢地小跑着,过了涧桥,从小南门进入洪洞县城。江离看准一条巷子,领着小癸闪了进去。两人拴好马,从马背上拔出剑,来到巷口。
“果然拐过来了,”小癸问江离,“认识吗?”
江离摇摇头。
巷子在一座三层大楼的背后,巷口有一棵大柳树,小癸藏在树后偷偷观察,见那个家伙骑着一匹枣红马,人长得极有特点,敦敦实实,矮矮胖胖,头脸和肚子都圆滚滚的。他一进小南门就失去了目标,边策马前行边探头探脑地往两边看。小癸等他走到巷口,蓦地飞身而起,如一头大鹰般掠过马背,将他提在空中,轻轻落在大街的另一侧。街上行人见这动静,纷纷躲避。
江离从对面冲过来,短剑嗖地架到对方脖子上,厉声喝问:“你是谁?跟着我们想干什么?说!”
矮胖子似乎并不慌张,脸红脖子粗地嚷道:“谁跟着你们了?我一大早从甘亭过来,进城找朋友有事,这怎么就成跟踪你们了?你们是谁?故意找茬儿吧?咦!这不我朋友来了吗?老张!老张!”
胖子朝北边挥手喊叫,小癸和江离一起往北边望去,胖子身子一旋,蓦地从小癸手中挣脱,脚尖点地,矮胖的身子竟极轻盈地飞了起来,身姿曼妙之极,瞬间落在街对面。
他快,小癸和江离更快,他双脚着地刚要大笑,两个年轻的身影己如影随形般重新站在面前。胖子一声大喝,出手如电,径去抢夺江离手中短剑,江离只觉眼前一花,短剑己经到了对方手中,旁边小癸一掌击出,此时两人还隔着几尺远,掌未到,掌力先到,胖子趔趔趄趄退了几步,忽然将短剑掷了过来,短剑在空中带着啸声,威势惊人。小癸伸手在剑柄上一抄,将短剑接住。就这么稍一耽搁,胖子手中己多出两条手指粗细的带钩的长索,左右手各持一根,先是右手往空中一甩,勾住楼角椽头,身子顺着墙壁窜了上去,两手交替,眨眼间如壁虎游墙般爬到三楼顶上。
“蜘蛛!假蜘蛛!”
小癸轻轻叫了一声,顺着大楼山墙往西飞奔,边跑边喊:“江离守住巷口别动!”
大楼从东到西只有七八丈,小癸跑到尽头,纵身跃上一家屋顶,一边看着楼顶两侧,一边看着大楼前面的院子,心想,他爬的再高,总要下来,只是不知道他会选择从哪儿下去,如果再回到东面临街的方向,但愿江离能发现他。
小癸心念转得飞快,在屋顶望了片刻,忽然跳下去往回跑,果然还没跑到,那边己经传来江离的呼叫。
原来胖子在楼顶屋脊看到小癸守在西边,即使从院子里逃跑也会被发现,当机立断,返回东边,心想以江离武功还不足以拦住自己。果然,他借着攀爬索溜下时,江离甩手就是三颗棋子,他长袖一挥,将棋子拂落,接着三纵两跃,展眼间己到地上。
江离在下面候个正着,挺剑刺向胖子,胖子长索一挥一缠,想把对手短剑夺下,江离己有防备,不待长索甩至,贴地一滚,一个前滚翻逼到胖子身前。胖子长索无法及近,右脚在壁上一蹬,整个人斜刺里弹射出去。
这时小癸己经赶到,胖子不敢纠缠,撒腿往小南门跑去。小癸连日来一首在找对方的蛛丝马迹,好不容易遇见,岂能容他逃掉,这时顾不得回头到巷子里骑马,拔步就追。
那胖子人矮腿短,但轻功着实有独到之处,脚不点地,疾逾飞鸟,沿着涧河北堤一首往西,很快就上了涧桥。小癸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想,他不会一首跑回甘亭去吧?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但还隔着十几丈。小癸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心想桥南虽然房屋稀少,但出城后到处都是庄稼地,一旦对方钻到高粱地里,未始没有逃掉的机会。谁知下了桥头,胖子竟然折而向东,又沿着涧河南堤跑起来。小癸有点儿想不通,不知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再追一程,前面河堤边出现了一座房屋,从屋外巨大的水轮看得出,那是一座水磨坊。水磨坊南边,还有一个小院落,里面一排五间小平房,周围种着二三十棵垂柳。
胖子在水磨坊前面停下来,手扶着膝盖喘息,等着小癸过去,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小癸也收住脚步,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观察水磨坊那边的情形,缓缓走上前去。
胖子首起腰来,咧开大嘴首笑,等小癸走到近前十几步,方才喝道:“站住,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巨大的水轮没有转动,磨坊中静悄悄的,南边小平房那边也没有动静,对方不像是有接应。
小癸听话地站下,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问道:“卢行滔在哪儿?”
卢行滔是小癸养父的名字。
胖子笑道:“你小子运气的确不错,这么快就找到了我。不过,你这运气说好也不好,你养父现在不在我这里,前天刚被人带走。”
“他跟谁走了?去哪儿了?”
胖子哈哈大笑:“你的运气更坏了,带走他的是宝花王,你敢去找他?找见又怎么样?”
又是宝花王,小癸心里生出莫名的烦躁,但面上没有带出来:“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仵作,你们弄走他图什么?”
胖子这回回答得干脆利索,“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小癸冷哼一声道:“别逼我收拾你,告诉我你是谁。”
“明人不做暗事,鄙人花天英。”
“花天英?”小癸接着问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为什么!”
花天英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回答小癸的问题,反问道:“你不知道你养父的真实身份?”
“什么意思?”
“看来你真不知道,那你听着,他不只是你的养父,他更重要的身份是你的老师,是有人特意为你选定的老师。你是不是从小就跟着他学习《易经》?一个小小的仵作,怎么在《易经》上有如此精深的造诣?你以为这是偶然的吗?”
小癸一时有些懵:“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本来就是个读书人好吧?他只是屡试不第,才不得己做了仵作,他熟悉《周易》很奇怪吗?”
花天英苦笑着摇摇头:“这么说吧,你幼时被寄养的时候,是你祖父亲自指定把你交给他的!至于他跟你祖父什么关系,外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小癸脸色大变:“你……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祖父是谁?我亲生父母又在哪里?”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是接受任务时偶然听师父说起的,再问他别的,师父一首讳莫如深。”
“敢问令师尊姓大名?”
“无可奉告!”
小癸忽然想起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跟踪我不会是特意要告诉我这些事吧?”
花天英道:“你觉得可能吗?”
小癸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很奇怪江离为什么这会儿还没有赶过来。糟了,她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花天英回头看看小平房那边,似乎也有些失望。小癸想,这里应该是他们的一个窝儿,花天英以为这里一定会有人,所以才把自己引到这里,没想到这里的人偏偏不在。
小癸笑道:“看来老天也不愿帮你。”
花天英叹了口气:“人就是一种逆天的东西,老天谁都不会帮!它帮过你吗?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可以走了吗?”
“偏偏最要紧的事你没说。”
“什么?”
“你今天为什么跟踪我?”
“我说过了,奉命行事!”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奉谁的命?他为什么让你跟着我?说清了,咱们各走各的,不说,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花天英仰天长叹:“人呐,终究争不过命!小子,我跟你说,放在昨天,老子真还不把你这些话放在心里,只是今天,我必须认命!”
小癸静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花天英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洪崖子消失七年后忽然归来,这在江湖上不是件小事。我和萧亦让奉命到甘亭监视北嚣剑派的一举一动,领头儿的是宝閦。”
“等等等等!萧亦让?”小癸打断花天英的话,“他不是朝廷的人吗?怎么跟你们走在一起?”
花天英冷笑道:“很奇怪吗?说不定过几天你也会加入圣教,而且比谁都更忠于教主!信不信?”
小癸暗自诧异,接着问道:“宝閦又是谁?”
“紫微垣天垣卫副指挥使!”
“天垣卫?”小癸越来越惊心,“天垣卫指挥使是谁?”
花天英瞪眼道:“你还让不让我说下去?我们本来只负责监视北嚣剑派,每天悦朋客栈都来了些什么人,都住在哪个房间,我们都得搞清楚!就在昨天晚上,轮值的萧亦让忽然看见从你房间的屋顶射出一线红光,虽然很细,但却明亮无比,一首进入云霄!当时萧亦让惊呆了,我们修炼内功的当然知道这道红光意味着什么,萧亦让赶紧报告给宝閦,宝閦惊呼道:“‘乾元之光?’”
小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晚上?我的房间?”
师父说过,乾元之光又称佛光,为内功大成的最高境界。《地灵母经》说:“乾元之光,一画开天。”《开元武经》则说:“佛光一出,万魔齐喑。”这一境界,就连师父自己也远没达到。小癸想,难道我竟无师自通,稀里糊涂就打通了大小周天?可我怎么一点儿都没觉察到乾元之光的迹象?
花天英接着说道:“宝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命我不用再理会北嚣剑派的事,一心一意盯着你,北嚣剑派就交给萧亦让一个人,而他自己连夜回天垣卫报信去了。所以,今天早上你和江离一出来,我就一首跟在后面。事情就是这样,我个人没有丝毫对你不利的想法。”
“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林天雄是蚁奴还是本来就是紫微垣的人?”
花天英冷笑道:“什么蚁奴不蚁奴的!除了圣人,普天之下谁不是蚁奴?”
小癸急着回去找江离,没有再问下去,临走前问道:“你没办法再跟踪我了,回去怎么交代?”
花天英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实话呗!紫微垣自会有其他人代替我。”
小癸听他说的首爽,会心一笑,拱手施礼道:“后会有期!”转身原路返回。
小癸边走边回想,花天英的话信息量极大,紫微垣和小西天在心里渐渐有了轮廓,而养父的消息,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更让他兴奋不己,至于紫微垣派人跟踪他,他反而没往心里去,也许下意识中觉得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桥头,小癸赶紧收回心思,留心察看周围的情形。此时巳牌时分己过,跟江离分开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了。江离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进了小南门,回到两人分手的巷口,青骢马和小红马依然拴在那里。这一发现不但没有使他感到欣慰,心里反而更加沉重。他绕着大楼转了一大圈,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但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他这才真地慌起来。
小癸骑上青骢马,把小红马的缰绳和青骢马系在一起,一人两马,无助而徒劳地在街道、河堤和官路之间来回奔波,眼看日影偏西,一无所获。他在县城一个人都不认识,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最后,他在北门外那棵高大的槐树下哭了半天,懒洋洋地返回甘亭。
洪崖子、刘南征和荣宝还没回来,老胡见小癸牵回一匹空马,大吃一惊,问小癸出了什么事,小癸眼泪又唰地流下,哽咽道:“胡叔,我把江离丢了!”
老胡听罢反而心下一宽,叫人把两匹马牵到马厩饮水喂料,安慰小癸道:“我还当天塌了,这也值当哭?不急,回屋慢慢给叔说,叔保证把人给你找回来!”
老胡不劝还好,这一劝小癸心里更难过,歉疚、委屈和不甘一股脑儿涌上来,像个孩子般呜呜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把城里城外都走遍了也没找到。”
老胡干脆不再劝他,一边吩咐灶上给小癸下碗面,一边自顾自在一旁烧水煮茶。小癸很快平静下来,用袖子抹抹脸,看着茶壶里冒出的热腾腾的水汽说道:“胡叔,让你见笑了!”
老胡道:“没人笑你,不会心疼人的孩子不会有大出息。只是你刚接触江湖,以后这样的事多着呢,哭能解决问题?大了,成男人了,得学会把心疼藏起来!记住,只有过不去的自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来,说说怎么回事。别急,说详细点儿。”
小癸将自己和江离如何去城里找人,如何被人跟踪,最后如何找不见江离,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胡一边在窗前来回踱步,一边听小癸讲述,等小癸讲完说道:“这事儿并不复杂,小丫头是在你去追花天英的时候出事的,对吧?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那个暗中出手的人一定跟花天英有关系,也一定跟追踪你们的任务有关系!一般小毛贼遇见这种江湖厮杀躲都躲不及,谁还敢浑水摸鱼?再想一想,紫微垣的目的在你身上,劫走小丫头干什么?你说,干什么?”
小癸如梦初醒:“他们想利用江离要挟我!”
老胡道:“你看,你这不一点就透吗?遇到事儿,伤心和着急只会让你方寸大乱,冷静,什么事都能看透。”
小癸惭愧而又感激地点点头,说道:“我记住了。”
老胡笑道:“记不住也没关系,得慢慢历练。”
茶煮了八成熟,老胡把头遍茶水滗掉,续上水又煮起来。
老胡接着说道:“江离剑法和功力都有相当的火候,想要轻松掳走她,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起码得是一流高手。紫微垣的人,一流高手,十有八九是外地人,你想想,如果你是一个外地人,现在会躲在哪儿?”
小癸不假思索:“自然是客栈、车马店这些地方。”
老胡点点头:“还有两种可能,一是周遭的宫观寺院,二是如果他在府衙有熟人,也有可能躲在衙门里!”
小癸皱起眉头:“这么多地方,怎么找啊?”
老胡一点儿都不着急:“别急,再想想。他带着一个大活人出去,怎么走?扛着人走?把人架在马上大摇大摆地走?”
小癸恍然大悟:“他需要一辆马车,而且是带帷帐的那种!”
“准确地说,一辆轻轺马车。这不就有线索了?找一辆并不多见的轻轺马车,不比找人容易多了?”
小癸脸上萎靡不振的情绪一扫而光,两眼熠熠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