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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个子不算高，双臂奇长，站着不弯腰指尖都能碰到膝盖。第一次见到他时，小癸一眼就从人群中注意到了他。他脸颊瘦削，两眼看人的时候像锥子一样，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天生属于那种有强大吸引力的人物。
“猴子，叫六斤和见平过来一下。”他在门内朝院里喊道。
郑六斤和路见平很快就从前院儿跑过来，隔着门槛儿冲小癸点点头，一起看向老胡。
“六斤，你去姑射村悄悄找一下孙小锤，叫他马上来甘亭一趟。”老胡吩咐道，“记住，千万不敢惊动江夫人，江离的事让这姑奶奶知道了，她还不把洪洞城给你翻个个儿！”
“江夫人没你说的这么邪乎吧？”郑六斤嬉皮笑脸说道。
“马上滚蛋！”老胡大手一挥，郑六斤笑着冲小癸摆摆手，一溜烟小跑着走了。老胡看着路见平，好半天不说话，似乎临时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半晌说道：“见平，你带几个会说话的弟兄，到大南门小南门和涧桥一带细细打听，看午时前后有没有人见到过轻轺马车路过，记住时间，巳时以后，午时前后，务必打听清楚。去吧，到前边再叫一下曹福享，让他后边来一趟。”
曹福享不到三十岁，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不管人前人后，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
“福享，八月节的时候，”老胡问道，“李捕头的礼送到了吗？”
曹福享笑道：“那哪能忘呢！赵大人，秦大人，张都头，李押司，李捕头，宋捕头，一处都不敢落下。”
“好！你现在去找一下李捕头，叫他帮忙查一下各处客栈和酒楼，就说搜捕逃犯，看看有没有外地来的江湖人，重点是有没有和江离有关的消息，千万别让他们说漏了，心里有数就行。”
“胡叔放心，”曹福享笑着拍拍胸脯，“我亲自跟他们一家一家跑，保准查得明明白白的！”说完又看向小癸道：“小兄弟不必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江姑娘不会有事的。”
小癸抬身拱手：“辛苦大哥了。”
曹福享正要走，老胡又把他喊住说道：“差点儿忘了，问李捕头讨几封烟丝，听说前几天他收缴了不少，你尽量多讨点儿，就说过两天我请他到鸿福楼喝酒。”
曹福享笑道：“胡叔，你又不抽烟，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老胡道：“不知道太师父抽啊？傻小子，讨回来自己送到太师父手里，老人家一高兴，没准儿就会亲自指点你几招儿。”
曹福享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就先谢谢胡叔了！我这就走。”
老胡一一安排妥当，坐下来和小癸喝茶说话。小癸说道：“胡叔你也不给我派点儿活，我闯的祸，怎么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看大哥们替我忙活？”
老胡悠悠说道：“急什么？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等消息打听实了，你小子想坐也坐不成！”
小癸想起另一件事，问道：“大老远的叫孙小锤孙伯伯来做什么？”
老胡道：“小丫头到城里找谁？不知道吧？她要找的人一定是汤倪！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们这儿没什么进展，恐怕还得请此人出手。悦朋客栈和他没怎么打过交道，所以我得把老孙请过来，这两人可是过命的交情！”
小癸大感好奇：“汤倪是谁？很厉害吗？”
老胡道：“一个拾荒者，收破铜烂铁、废纸旧书的，洪洞城里和周边乡下没人不认识他，但很少有人把他当回事。”
小癸马上想了起来：“就是那个戴着斗笠，赶着驴车，走村串户收破烂的人？我在道觉集上见过几次，不知道是不是他？”
老胡道：“不是他是谁？他穿的住的破破烂烂的，其实家藏万贯，单论钱财，一般的钟鸣鼎食人家给他提鞋都不配！他天天坐在家里，不用出门，半个洪洞的破烂儿也会送到他手里。怎么回事？可以说方圆几十里地的拾荒者都是他的人，都把自己收到的货交给他，倒不是他霸道，而是他出的价高。可他偏偏每天都要出门，亲自一家一户去收，所有人都骂他天生的贱命。”
小癸有些不解：“就算他生财有道，富甲一方，那又怎么了？”
老胡续上水继续烧茶：“按说他从其他拾荒者手里收货，收的价比出的价还高，他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怀疑过他的身份和来历，暗里查过他的底细，可惜什么都没查到，他就是个拾荒的！他最厉害的地方是，不管城里村里，谁家有几口人，谁家和谁家是亲戚，谁家有几个劳力几个吃闲饭的，谁家的寡妇不安生，谁家的茅厕在院里什么地方，他都门儿清！”
正说着，前院儿隐隐传来刘南征高喉咙大嗓门儿的说笑声。
老胡和小癸起身迎到院里，刚步下台阶，刘南征己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荣宝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跟在后面。
小癸微微欠身，高拱作揖道：“刘伯伯奔波劳顿，辛苦了！”
刘南征哈哈大笑：“小癸兄弟不必如此！”回头朝荣宝和年轻人笑道：“谁说小癸初出茅庐，懵懂不知世事，这不连晚辈礼都知道吗？”
荣宝神色疲惫，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他和小癸互相抱拳致意，介绍身边的年轻人道：“这是师父新收的弟子，我的新师弟权红杨。红杨，这就是小癸。”
小癸感到有些诧异，权红杨与自己差不多大，这年龄拜师学武不太迟了？
权红杨身材瘦小，腰板儿挺得笔首，眼中有一丝收敛的狠倔。这种眼神儿的人小癸以前也见过，这是一种从野性中驯化过来的冷酷。
小癸点点头，权红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你好！”
荣宝继续介绍道：“红杨是带艺投师的，功力了得！”
刘南征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小癸说道：“江离的事不用担心，这两天必有确切消息。”
小癸侧脸问道：“江离的事伯伯知道了？”
刘南征没有回答小癸，转向老胡说道：“我在路上碰见六斤了，没让他去姑射村。这事找孙小锤干什么？江离是在我们这儿出事的，不好把找人的事推给人家。江树蕙有心疾，万一惊动她会弄出乱子的。该是咱们的事咱们自己得扛起来！”
老胡动动嘴唇想说什么，看看荣宝，最终没有开口，转身抓了一大把新茶叶添到壶里，续上水重新煮茶。
刘南征安慰小癸道：“放心，这事我这当伯伯的心里有数，三天内，我保证让江离活蹦乱跳地站在你面前！”
小癸苦笑道：“是我把江离弄丢的，我怎么坐得住？别说三天，一天我都等不了！等路大哥和曹大哥回来，我马上就去找人！”
刘南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见几个人都站着，打手势叫大家坐。荣宝拉小癸坐下，老胡和权红杨却没有坐，权红杨站在师父身后，老胡说道：“我去灶上安排晚饭。”
刘南征对权红杨说：“在家里不用这么拘束，坐下喝茶。”
权红杨笑笑：“我来给大家煮茶倒茶。”
刘南征看向小癸：“你也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明明是江离带你出去的，不是你带她出去的，对不对？怎么能说是你把她弄丢了？当然，我不是说我们不管江离，怎么能不管？一定要管！我只是说你别有那么大压力，伯伯我，当然，还有你荣宝大哥，咱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小癸点点头，端起碗喝了口冷茶。刘南征后半截话自然没问题，但前半截话小癸怎么听心里都不是味儿。小癸不想再说这事，打定主意等路见平和曹福享回来，不管打探结果如何，他都要一个人出去。他不敢想江离被劫走这么长时间了，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会不会受委屈？
小癸问刘南征：“洪爷爷没回来？”
刘南征叹气道：“唉！多事之秋！小白不在了，傅桐不见了，唯智昏迷不醒，方巾会人心惶惶，灵儿又年轻，老爷子不放心啊！”
权红杨忽然插嘴道：“师父，我觉得还是你说得对，那边儿并过来多好，太师父为什么还要保留方巾会？”
荣宝瞪了权红杨一眼：“太师父和师父的事你也敢插嘴？”
权红杨立刻闭上嘴，低头不语。
晚饭小癸只喝了一碗酒，说什么也不喝了。刘南征看他心不在焉，也没勉强他。荣宝借口嗓子疼，也是滴酒不沾。
小癸回到房间里躺下，百无聊赖，干脆数起头顶的椽和檩子，颠过来倒过去，越数越乱。他有点儿后悔昨夜回甘亭，留在核桃寺多好，说不定江离也不会出事。
这次回来，他觉得北嚣剑派的人变了很多，是因为洪崖子忽然出现的缘故吗？洪崖子从头到尾没跟他说几句话，显得冷冰冰的。印象中的刘南征豪爽大气，这次感觉有点儿怪怪的，他在江离失踪的事情上太克制、太冷静了！还有，荣宝大哥似乎一下子消沉了许多，前两天那个倔强沉着的荣宝哪里去了？
晚饭吃得早，太阳还没有落山，斜晖透过窗纸照到东墙上。小癸起来走到外面，穿过前院儿来到街上。说是街，其实往西不远就是庄稼地。夕阳照在光秃秃的田野上，在地里施肥的庄稼汉正拉着空车，扛着铁锨，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往回走。
人本来是自由自在的，但自己却无来由被困在了江湖中。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天地之大，竟无一寸土地属于自己！他既不知道江离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师父和养父更是杳无音信。想到这里，小癸一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他忽然想起《困》卦的爻辞：“初六：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明。”自己虽然出了山，却反如掉进了黑暗蒙昧的深谷。六三爻辞又道：“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前有巨石挡路，后无佳木可依，当真如“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
太阳一半坠到山后，一半还在挣扎，秋风似泣，残阳如血。
前边是一条小溪和一片水田。小溪对岸有两个姑娘，一个穿着绿衣黑裤，一个穿着白衣红裙，蹦蹦跳跳沿溪玩耍，不似是农家女子，虽看不清眉眼，但身段婀娜，美丽动人。两个姑娘见小癸看她们，嘻嘻哈哈笑着跑远了。小癸望着她们的背影，莫名其妙生出一种怅惘来。如果江离没丢，她也会喜欢这条小溪，也会像她们一样没心没肺地嬉笑玩耍吧？
身后响起脚步声，小癸回头一看，荣宝正背着手缓缓走来。
“大哥，你怎么也来了？”见到荣宝，小癸终于从郁闷中透过气来。
“想江离了？”荣宝问道。
“大哥这话说的，好像我和江离怎么着了似的！”小癸笑道，笑罢又皱起眉头，“再说能不想吗？谁敢说她一定没危险？”
“至少今晚不会有危险！”荣宝话里有话。
小癸两眼发光：“路大哥他们有消息了？”
“江离现在在魏公馆，也就是中书舍人魏景芳在洪洞的公馆，你猜谁把她捉走的？”
“谁？”小癸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习惯性地去腰间摸剑，却摸了个空。
荣宝看到小癸的反应笑了，说道：“程兰荪，崦嵫剑派掌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