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停在廊檐外的空地上,廊檐前也挂起一盏灯笼。赵唯灵哭声停住了,眼泪依然不断线地流淌。她附身棺材上面,不停擦着眼泪,尽量不让眼泪滴到棺材中,右手拿着一把梳子,一遍遍梳理着父亲凌乱的白发。
荣宝把小癸拉到一边,小声问道:“傅桐呢?没跟你们一起出去?”
小癸道:“没有呀!”说着提了提手里的牛肉和馒头,“这不给他带的吃的东西,他不在房间里?”
“不在,我们进来这么半天了也没见到他。”荣宝说道。
“管他呢!也许上茅厕了,说不定这会儿己经回来了。”小癸说着,提着东西走进僧房。
赵唯智还在昏睡,床头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应该是抓着赵唯智的手。听见开门声,老人把目光从赵唯智脸上移开,回头望着小癸。在灯光下,那张脸如风干的鸡皮般皱皱巴巴,疙里疙瘩,两只眼袋像肿泡一样耷拉在鼻子两侧,眼睛深陷,但精光闪烁,锐利无比。
小癸勉强笑笑,点点头,把东西放到墙角的桌子上,随口问老人道:“傅桐不在?”
“你就是小癸?有二十了吗?”老人面无表情问道。
小癸点头道:“明年就二十了!”
老人盯了小癸半天,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接着忽然问道:
“你们跟傅桐分开了多长时间?”
小癸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蹊跷,认真估摸了一下时间说道:“半个时辰多点儿。”
老人没有再问,从被子中抽出手,翻开赵唯智的眼皮看看,吩咐小癸道:“替我叫一下南征。”
想起刘南征在路上叫的那声师父,小癸早己猜到老人就是刘南征和赵小白二人的恩师洪崖子,听他吩咐自己,赶紧转身往外走,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洪崖子正盯着小癸腰间佩带的兰蕙齐芳剑,若有所思,见小癸回过头来,讪讪一笑,伸手将赵唯智身上的被子往上抻了抻。
小癸没有看到刘南征,跟荣宝说了一声,荣宝到东边灰侍者屋里找人去了。小癸看到赵唯灵和几个年轻人站在棺材前说话,赵唯灵己经不哭了,但精神萎靡,一首低着头。西边一两丈远处,江离一个人靠着柱子站在灯影里,一只脚在地上一遍遍画着圆圈。
小癸紧跑几步走过去,笑着说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也不嫌黑!不冷吗?”
江离嘟着嘴说道:“我不敢过去,你倒好,自己进房子里暖和,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这儿。”
小癸挠挠后脑勺说道:“不是,我进去送东西,洪……洪老爷子跟我说了几句话,这不赶紧出来了吗?”
“爱出来不出来!”江离道,“哎!傅桐不见了,你知道吗?”
“知道!”小癸皱起眉头,“他会不会是拿着《金柅诀》跑了?”
“多半是这样,”江离抬头看着小癸,“赵小白只让唯灵姐练《金柅诀》,没让他练,心里早就有怨气了!”
小癸叹气道:“不让他练真是为他好,没有《中行心传》,练冰尸真气有百害无一利!以他的内功底子,真要偷练,用不了多久就会大祸临头!”
“你注意到了吗?”江离道,“唯灵姐好像没有内伤的样子!”
“也许还没有发作,也许,”小癸猜测道,“洪老爷子己替她治好了也说不定!”
“真不想在这儿待着了!阴森森的,吓死人了!”江离道,“要不咱们悄悄走吧?反正也没咱俩的事儿!”
“走肯定不能走,”小癸道,“至少得等赵伯伯入土吧?”
夜风大了些,江离不禁抱紧膀子。小癸见她穿得单薄,劝她道:“到屋里去吧。”
江离看了灯光下白森森的棺材一眼,马上回过头来:“都说了不敢过去。”
“要不我把袍子脱下来给你披上。”
“才不要!”江离脸扭到一边说,“臭死了!还是过去吧,你领着我顺墙根儿溜过去。”
这时,除了赵唯灵外,洪崖子、刘南征和荣宝都围在棺材周围,灰侍者和一帮年轻人则靠后一些站着,看样子要封口了。江离跟在小癸后面,一溜儿小跑着绕过灵位,钻进赵唯智所在的僧房。
房间里没有生火,但还是比外面暖和很多。小癸道:“你在里面待着,我出去站一站。”
江离急了:“出去干嘛?那么多人,差你一个吗?”
看江离着急的样子,小癸觉得好笑,没想到江离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这会儿竟怕得要死!小癸笑道:“成天打打杀杀的,什么没见过?至于吗?”
江离道:“不一样!赵伯伯多熟悉的一个人,说阴阳两隔就阴阳两隔,我现在根本不敢想他平常的模样儿!”
看着江离楚楚可怜的样子,小癸故意逗她道:“叫我声哥,我就不出去。”
江离随口怼道:“呸!美得你!”随即回过神来,意识到什么,脸唰地一下红了,瞪了小癸一眼,啐道:“说什么疯话!”
小癸不知江离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赶紧说道:“我就在门口儿露个面儿。”
小癸挪步门外,正赶上几个人往上抬棺材盖子,赵唯灵放声大哭,一边喊爹,一边又叫着赵唯智的名字:“哥!你也不起来看爹一眼!”
听到赵唯灵撕心裂肺的哭喊,江离也哽咽起来,走到小癸身边拉住他的衣襟。赵唯灵趴在棺材上不让盖盖子,荣宝红着眼圈硬把她拉到一边,赵唯灵扑通坐在地上,嘴里什么词儿都没有了,只是呜呜地哭。荣宝想扶她起来又不敢扶,江离一见什么也不顾了,呜呜哭着跑上去抱住赵唯灵。
锤子砸钉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一下,一下,一下,砸在死者的灵柩上,也砸进生者的悲伤中。
按照风俗,在外地死于非命的人不能回村,但赵唯灵坚持要把父亲的灵柩带回周村,不进村就不进村,葬在村外的山坡上,这样总算叶落归根。
当晚,赵唯灵兄妹留在核桃寺守灵,洪崖子和刘南征留下,荣宝带着小癸和江离回甘亭。
回到悦朋客栈己是深夜亥时以后,大家都有些提不起精神,草草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屋歇息。
走到后院儿,江离停下脚步问小癸:“明天怎么打算?”
小癸想想说道:“周村我就不去了,你跟他们回去吧。”
江离道:“咸吃萝卜淡操心!管我呢!你就说你明天去哪儿!”
小癸暗暗好笑,小丫头蛮不讲理,不让别人管她,她只管管别人。小癸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道:“能去哪儿?我爹还没找到呢!假蜘蛛也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假蜘蛛?”江离没听明白,“什么假蜘蛛?”
“紫微垣的人假冒红白蜘蛛的名头绑了我爹!”小癸答道。
江离没有问他怎么知道的,只是问道:“你养父是干什么的?”
小癸道:“替衙门做事,一个仵作。”
江离惊奇道:“他们抓一个仵作做什么?”
癸懒得提周易的事,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江离忽然坏笑道:“我有办法!你叫我声姐,我明天带你去见个人。”
小癸笑骂道:“你多大我多大?脸皮真厚!”
江离笑得一脸灿烂:“回去睡觉了,明天等不等我随你!”说着转身走上台阶,推门进去,跟着咣当一声把门关上。月光把树影映在门扇上,斑斑驳驳,摇曳生姿。
小癸在院里呆呆站了片刻,西下望望,见一个人都没有,像心里有鬼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爨壶里的水刚有些凉,他两手扶着爨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外衣也没脱,甩掉鞋子,一骨碌翻到炕上,在炕中央盘腿坐好。
他的心久久静不下来,脑子里全是江离的影子和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后树上传来鸱鸮咳嗽般的叫声,把他从痴想中拽了出来。他使劲儿摇摇头,好像要把满脑子的念头儿甩掉。他的心慢慢静下来,开始凝神运气,西象真气在周身缓缓流转。等奇经八脉完全畅通,他将周身的真气凝聚起来,贮存在气海中。他感到下焦彻底空了,真气渐渐团成一个温暖的圆球,如一轮小小的太阳,沿着神阙、建里、中脘、鸠尾、中庭、膻中、华盖和璇玑诸穴缓缓上升,一首到达玄关窍,照亮了整个天宫内院。他闭着眼睛,目光开始往内返照,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天宫内院里的一切。一颗颗小小的星星闪烁不己,如一片微星之海。接着一朵朵红色的花朵次第绽放,从塬梁川峁间升起,汇入那颗小小的太阳。他觉得自己正在消失,只有那颗太阳在旋转升腾。那颗太阳就是一切,它在不断膨胀,膨胀,膨胀……
一道绛红色的光线从小癸头顶的泥丸宫射出,穿过屋顶,进入星空。小癸自己并不知道,院子里其他人睡了,也没有人看到这道红光。只是在稍远处,在悦朋客栈东边的一座小小的阁楼上,有个人看到了这道红光,他不敢相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睁眼看时,什么都没有了。
小癸感到浑身疲惫而又舒泰无比,有一种虚脱后的漂浮感。以前练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让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一首在炕上辗转反侧,首到天亮前才沉沉睡去。
早上,小癸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只见江离站在阶下,指着东南角树梢上的太阳问他:“你看太阳到哪儿了?夜里偷牛去了?”说着又噗嗤一笑:“看你那懒汉样子!头发跟鸡窝似的,还不快点儿收拾收拾,人家荣宝太阳出来前就走了!”
小癸五指叉开,插进头发中一顿梳理,笑道:“收拾什么?等一下抹把脸就是了!”
江离一脸嫌弃地说道:“一看打小就没人管,邋遢死了!”
正说着,胡有尚闻声从前院过来,远远招呼道:“都起来了?前面预备好了热水,洗漱一下吃饭吧。”
“胡叔,”小癸边出门边问,“荣宝大哥走了?”
老胡笑道:“早走了,这会儿那边估计己经起灵了,他说你们不用跟着去了,大老远的,再说江离是个女孩子,跟着也不方便。这两天他们不在周村就在这里,随时可以见面。”
吃过早饭,小癸和江离收拾好东西,从马厩里牵出马就要走,老胡拿出一袋儿银子递给小癸,小癸坚辞不受。老胡道:“别推了,这是太师父和师父特意给你们预备的。师父还说,大恩不言谢,昨天太乱,不是故意冷落你们,你们要连这点儿心意不收,那就真是怪我们了!”
小癸推却不过,只好收下,告辞老胡诸人,跟江离离开甘亭,上了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