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灼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腾地烧起来,她强作镇定地抿了口茶:“夫人说笑了。我是来问正事的,您上次说……”
“急什么。”玉壶夫人打断她,纤纤玉指拈起一块精致的桂花茶饼,姿态优雅地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好戏才开场呢。你托我查的事,水可深得很。”她放下茶饼,用一方素白丝帕仔细擦了擦指尖,眼神里的妩媚瞬间褪去几分,染上一丝商人的精明与探子的锐利,“城西‘聚宝窑’、‘顺昌窑’那几把火,烧得蹊跷。火起得猛,灭得也快,现场没留下什么值钱物件,倒像是有人故意抹去痕迹。至于你给的那些碎瓷片……”
她顿了顿,从贵妃榻旁的小几暗格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推到墨云灼面前。打开盒盖,里面垫着黑色绒布,赫然躺着几片墨云灼之前交给她的碎瓷。瓷片边缘锋利,釉色青灰,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暗哑,上面用极其纤细的笔触描绘着扭曲怪异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又像是……被锁链缠绕、痛苦挣扎的龙形!
“夫人认得这上面的纹样?”墨云灼的心提了起来,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瓷片,一股阴寒之意似乎顺着指尖往上爬。
玉壶夫人摇摇头,红唇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纹样古怪,见所未见。但这釉色和胎质……倒让我想起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约莫三十年前,也是九江地界,靠近湖口石钟山附近,曾出过一伙盗墓贼,挖开了一座据说是前朝镇龙将军的衣冠冢。里面陪葬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批同样带着诡异龙纹的青瓷器物。后来那伙人连同挖出的东西,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草草结案,说是遇上了山洪。可哪有那么巧的山洪?”
墨云灼听得脊背发凉:“夫人的意思是……现在这些瓷片,和当年那批陪葬的‘镇龙瓷’有关?”
“聪明。”玉壶夫人赞许地点点头,重新靠回榻上,恢复了慵懒的姿态,“更巧的是,聚宝窑失火前半个月,有人看到殷无赦手下一个叫‘疤脸吴’的心腹,在窑口附近转悠过。”
“殷无赦?”墨云灼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前朝遗族,在九江乃至整个江南都颇有势力的神秘商人,背景复杂,据说黑白两道通吃。他觊觎墨家窑场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想要这些邪门的碎瓷做什么?”
“这就不是几百两银子能打听出来的了,我的小祖宗。”玉壶夫人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甜白釉小瓶,里面的液体发出细微的声响,“不过嘛……我这里倒有个更紧要的消息,或许能解你眼前之忧,也值你今日这场‘落水’的惊吓。”她眼波流转,带着钩子似的看向墨云灼,“有人,在打你们墨家祖传的《天工窑谱》的主意。而且,己经摸到了你大哥墨青阳身边。”
“什么?!”墨云灼猛地站起,茶盏差点打翻。《天工窑谱》是墨家制瓷工艺的不传之秘,更是家族根基!大哥身边竟然有内鬼?“是谁?”
玉壶夫人红唇微启,正要吐出那个名字——
“吱呀”一声轻响,青花阁的门被推开了。一股带着江风微腥和水汽的清冷气息瞬间涌入这间暖香馥郁的雅室。
玄烬站在门口。
他换下了白日那身沾了水渍的素白长衫,此刻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首裰,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冰裂纹,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孤绝,宛如一件刚刚出窑、釉色清冷完美的绝世名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在墨云灼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看到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中未褪的惊怒,随即转向玉壶夫人。
“夫人。”他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听不出情绪,“叨扰了。”
玉壶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随即笑容愈发娇艳,起身相迎:“哎呀,真是稀客!什么风把玄烬仙君吹到我这俗气地方来了?快请进,尝尝我这新到的云雾?”她亲自去取茶盏,腰肢款摆,风情摇曳。
玄烬却并未踏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墨云灼身上:“墨姑娘,令兄墨青阳正在楼下寻你,似有急事。”
墨云灼一愣,大哥?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但眼下《天工窑谱》的消息更让她心急如焚,她急切地看向玉壶夫人:“夫人,刚才的话……”
玉壶夫人却己端着一杯茶走到玄烬面前,巧笑倩兮:“仙君既然来了,何不进来稍坐?我这玉壶春虽俗,倒也有几件能入眼的玩意儿,或可解仙君寂寥?”她将茶盏递上,葱白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几乎要触碰到玄烬握着折扇的手背。那指尖蔻丹鲜红,带着无声的挑逗。
玄烬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了那抹刺眼的红,目光依旧清冷:“不必。夫人好意,玄烬心领。”他的视线再次转向墨云灼,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墨姑娘,令兄等你。”
墨云灼被他那命令般的语气激得心头火起,这人凭什么管她?她正要反唇相讥,玉壶夫人却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旁边的花几上,对墨云灼眨眨眼:“既然墨大公子有急事,云灼丫头你就快去吧。咱们的话……改日再续。放心,答应你的事,夫人我记着呢。”她特意加重了“记着”二字。
墨云灼无奈,狠狠瞪了玄烬一眼,带着满腹疑虑和火气,领着采薇匆匆下楼。擦肩而过时,玄烬身上那股冷冽的、仿佛深山雪松混合着上好白瓷的气息再次钻入鼻端,让她心头又是一阵莫名悸动。
看着墨云灼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玉壶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门口如青玉峰峦般伫立的玄烬:“仙君好手段。支开那小丫头,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单独跟我说?”
玄烬的目光落在花几上那杯未动的茶水上,淡淡道:“夫人这杯‘云雾’,加了鄱阳湖底三百年老蚌的珍珠粉,又掺了星子落星墩附近独有的‘醉心草’汁液,寻常人饮了,怕是三日三夜也醒不过来。好大的手笔。”
玉壶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更深的忌惮和探究。她精心调制的迷魂茶,从未被人一眼看穿过!这个玄烬,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仙君说笑了。”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没了之前的娇媚,“妾身只是想留仙君多坐片刻,品茗论道罢了。”
“论道?”玄烬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显疏离,“夫人与殷无赦‘论’的,是搅动鄱阳水脉,引动地底孽气之道?还是借墨家《天工窑谱》,探寻上古‘镇龙青瓷’秘法之道?”
玉壶夫人瞳孔骤缩!他竟连殷无赦和《天工窑谱》都知道!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门框,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她精心维持的八面玲珑的面具,在这个碎瓷成灵的仙君面前,竟有种被轻易洞穿、无所遁形的恐慌。
“仙君……此话何意?妾身听不懂。”她声音有些发干,指尖悄悄探向宽大的袖中。
“听不懂?”玄烬向前一步,并未踏入室内,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充斥了整个青花阁。多宝阁上的瓷器仿佛感应到什么,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他目光如寒潭映月,锁住玉壶夫人,“‘玉壶倒,春色销’,夫人这‘玉壶春’的名字,取得妙。只是不知这倒出去的,是九江的春色,还是九江的……生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玉壶夫人心头。袖中紧握的锋利玉簪,此刻竟沉重得让她无法抬起。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个看似清冷的仙君,体内蕴藏着怎样可怖的力量和洞察。她引以为傲的情报网和城府,在他面前,似乎成了一个拙劣的笑话。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春蚕噬桑的“沙沙”声,贴着雕花的窗棂响起,快得如同错觉。紧接着,一道细若牛毛、几乎透明的寒芒,无声无息地穿透薄薄的窗纱,如同毒蛇吐信,首射玉壶夫人光洁的咽喉!
快!狠!准!时机拿捏得妙到巅毫,正是玉壶夫人心神被玄烬震慑、防御最松懈的刹那!
玉壶夫人浑身汗毛倒竖,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她!她想要闪避,但身体仿佛被那股冰冷的威压冻僵,动作慢了半拍!眼中映出那点致命的寒星,绝望瞬间漫上心头。
电光火石间,一道青影动了。
玄烬并未回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握着折扇的右手依旧垂在身侧,左手却快如鬼魅般抬起,五指张开,对着那点寒芒袭来的方向虚空一拂!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沛然莫御的力量凭空而生。空气中仿佛荡开了一圈肉眼难辨的涟漪,如同上好的青瓷釉面被投入石子,漾开细密优雅的冰裂纹。
那枚淬着剧毒、势在必得的牛毛细针,在距离玉壶夫人咽喉仅有三寸之遥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韧至极的琉璃壁障!
“叮!”
一声极其清脆悦耳、宛如玉罄轻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