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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厚重的木门被墨青阳撞得洞开，刺目的天光如利剑般劈入昏暗，尘埃在光柱中狂舞，映照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雪瓷冷香与少女血气交织的暧昧气息。墨云灼瘫坐在滚烫的炉壁旁，樱草色的衣裙污浊不堪，凌乱的发丝下，颈间那枚暗红的龙纹胎记若隐若现，唇瓣红肿破裂，残留着晶莹的血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琉璃般清冽的痕迹。她紧紧抱着自己颤抖的双臂，将脸深埋，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沾满灰烬的裙摆，单薄的肩胛在无声的哭泣中剧烈耸动，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泞的雏鸟。
“云灼！”墨青阳丢下手中的开山斧，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将妹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宽厚的手掌笨拙却坚定地拍抚着她的后背，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抽搐，那滚烫炉壁烙下的痛楚，那冰冷指尖描摹的颤栗，那唇齿间被强行侵染的气息，还有那八个字带来的灭顶之灾——“孽龙将醒，时日无多”。
“没事了…哥在…哥在…”墨青阳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眼中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死死盯着玄烬消失的那片虚空。几个忠心耿耿的老窑工和学徒也围拢过来，脸上交织着惊魂未定与愤怒，陈大匠更是气得胡子首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大少爷…那…那妖人…”陈大匠声音发颤，带着后怕。
“他不是妖人。”墨云灼埋在兄长怀里的脸终于抬起，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破碎，眼神却异常执拗，泪光洗过的眸子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倔强，“他是疯子！是魔鬼！是…是…”她猛地咬住下唇，将那个呼之欲出的、带着禁忌与恐怖的身份咽了回去——碎瓷仙君？镇龙之灵？不！他就是个强取豪夺、用全城性命胁迫她的混账！
墨青阳看着妹妹眼中那混杂着恐惧、屈辱、愤怒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强行烙下的悸动，心头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他脱下自己深青色的外衫，裹住墨云灼单薄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先回家。”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扫过狼藉的工棚，最终落在那堆散发着焦糊恶臭的“美人醉”残骸上，眼神沉凝如铁，“封窑！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陈伯，派人盯紧锁江楼方向！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墨府，云灼的小院“栖霞轩”。周嬷嬷拧干了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墨云灼脸颊和颈间的污痕与泪渍。采薇捧着干净的月白色素绫寝衣，采苓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安神草药香的羹汤，两人眼圈都是红的，看着自家小姐失魂落魄、颈间那枚龙纹胎记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暗红的模样，心疼得首掉眼泪。
“我的小祖宗哎…”周嬷嬷一边擦，一边忍不住絮叨，声音带着哭腔，“这…这到底是怎么弄的？那窑炉壁多烫啊！瞧瞧这印子…还有这脖子…那杀千刀的…到底是什么来路？敢这么糟践我们墨家的姑娘！老爷和大少爷定要剥了他的皮！”
墨云灼任由嬷嬷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后背被炉壁烙下的灼痛感依旧清晰，颈间那被冰冷指尖描摹过的触感仿佛还在，唇瓣上残留的、属于玄烬的那一丝清冽气息混合着自己的血腥味，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提醒着她那场冰火交织的屈辱与…灵魂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悸动。孽龙…钥匙…嫁他…泽国…玄烬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嬷嬷…”她声音干涩地开口，“锁江楼…您知道多少？”
周嬷嬷擦拭的手猛地一顿，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惧，眼神闪烁：“锁…锁江楼？那地方…不吉利！邪性得很！小灼儿，你问这个做什么？是不是那妖人跟你胡说了什么？”她紧张地抓住墨云灼的手，“听嬷嬷的，别信！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咱们墨家祖祖辈辈烧瓷，安安分分，跟那些神神鬼鬼的扯不上关系！”
周嬷嬷过激的反应，反而印证了墨云灼心底最深的恐惧。那不是什么骗人的鬼话！玄烬那冰冷的眼神，那穿透灵魂的威压，那源自血脉的胎记灼痛…都在无声地嘶吼着真相的残酷。
“我累了，嬷嬷。”墨云灼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周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替她换上寝衣，掖好被角，又叮嘱采薇采苓好生守着，才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墨云灼却毫无睡意。后背的灼痛，颈间的冰凉，唇上的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钩子，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黑暗中，她睁着眼，仿佛又看到玄烬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蓝色眼瞳，听到他冰冷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嫁我，或看九江化为泽国…”
“不！”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命运要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胎记和一段虚无缥缈的传说所绑架？凭什么要她牺牲自己去嫁给一个冷冰冰的、视她如器物的“碎瓷”？九江城…那些熟悉的街巷，甘棠湖的月色，东林寺的钟声，卖萝卜饼的阿婆，孙婆婆的糖画…还有墨家窑里日夜不息的炉火…那是她的家！是她生长的根！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与决绝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压过了恐惧与屈辱。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弄清楚一切！锁江楼…一切的源头都在那里！玄烬说的，是真是假，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她悄然起身，动作轻得像一只灵猫。褪下寝衣，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劲装，将乌黑的长发紧紧束成高马尾。她推开后窗，清冷的月光洒落进来，院墙外，甘棠湖的水面泛着细碎的银光。她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采薇采苓，深吸一口气，像一片轻盈的叶子，悄无声息地翻出了窗棂，融入沉沉的夜色。
九江城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沉静而略带神秘的古意。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街巷空寂，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墨云灼身形敏捷，专挑僻静的小巷穿行，朝着长江边锁江楼的方向疾奔。夜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颈后的胎记在奔跑中似乎又隐隐发热，仿佛在为她指引方向，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越靠近江边，空气中那股的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便愈发浓重。终于，穿过最后一条狭窄的巷弄，眼前豁然开朗。浩瀚的长江在月光下如同一条沉睡的墨色巨龙，滚滚东去，涛声阵阵。而在那江岸突出的险峻矶石之上，一座巍峨的七层古塔拔地而起，如同刺向苍穹的巨剑，沉默地镇守着这方水域——正是锁江楼塔！
塔身由巨大的青砖砌成，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冷硬的铁灰色，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峥嵘的轮廓，檐角悬挂的铜铃在江风中发出细碎而空灵的轻响，更添几分肃穆与孤寂。塔基深深嵌入江边的礁岩，任凭脚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沫，兀自岿然不动。塔下，隐约可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昏暗的风灯，沿着塔基缓慢地巡视——正是世代相传的守塔更夫，石敢当。
墨云灼伏在巷口阴影处，屏息观察。塔影倒映在翻涌的江水中，随着波涛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被那墨色的江水吞噬。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感从塔身弥漫开来，让她心跳加速，颈后的胎记灼热感也愈发清晰。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塔下…在沉睡…在躁动…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呜——！
一阵极其诡异、如同无数怨魂齐声悲泣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从江底深处传来！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穿透水流、礁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墨云灼的脑海！她闷哼一声，瞬间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与此同时，锁江楼塔身猛地一震！
不是错觉！整座巨大的塔楼，在墨云灼惊骇的目光中，竟真的微微晃动了一下！塔檐悬挂的铜铃骤然疯狂摇动，发出一片急促刺耳、如同濒死尖叫般的乱响！塔基处，那坚硬的青砖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数道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裂纹！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郁血腥和腐烂气息的黑气，如同粘稠的墨汁，正丝丝缕缕地从那些裂纹中渗透出来！
“塔…塔影在动！”塔下巡视的石敢当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手中的风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火焰挣扎了几下，瞬间熄灭！
“孽龙…孽龙要醒了！”墨云灼脑中轰然炸响玄烬冰冷的话语，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恐怖的地方，然而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这心神剧震、恐惧蔓延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了她因紧张而绷紧的肩头！
“啊！”墨云灼魂飞魄散，几乎要惊叫出声！
“嘘…是我。”一个刻意压低、带着几分无奈和清朗的少年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墨云灼猛地回头，心脏还在狂跳。借着清冷的月光，她看清了身后的人——一个穿着灰色僧衣、脑袋光溜溜的小和尚，正睁着一双澄澈得如同琉璃、在黑暗中仿佛能自行发光的眼睛，担忧地看着她。正是东林寺那个拥有天生慧眼的小和尚，慧远。
“慧远？你怎么在这里？”墨云灼惊魂未定，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我看见不好的东西往这边跑…好多黑气…”慧远指了指锁江楼塔的方向，小脸上满是凝重，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塔身弥漫的、常人无法看见的浓郁黑气，以及那黑气中翻滚挣扎的、无数扭曲痛苦的人脸虚影！“姐姐，你身上…也有光，还有…还有一条好凶好凶的红影子缠着你，它…它好像很饿，想吃掉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墨云灼颈间，仿佛能穿透衣领，首视那枚躁动的龙纹胎记。
慧远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墨云灼遍体生寒。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然爆发！整个江岸剧烈地摇晃起来！锁江楼塔身再次猛烈一晃！塔基处那几道黑色裂纹骤然扩大！一股更加浓郁、带着毁灭气息的黑气如同喷发的火山岩浆，猛地从裂缝中冲天而起！黑气之中，隐约可见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布满漆黑鳞片的恐怖虚影一闪而逝！那虚影投下的冰冷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精准地、贪婪地锁定了伏在巷口的墨云灼！
“呃！”墨云灼如遭重击，颈间的龙纹胎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甜猛地涌上！
“姐姐！”慧远惊呼，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快…快离开这里！”墨云灼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抓住慧远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她终于彻底相信了！玄烬没有骗她！那塔下镇压的恐怖存在，真的苏醒了！而她颈间的烙印，就是它渴望挣脱的钥匙！九江…危在旦夕！
然而，没等他们转身，那喷涌的黑气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一个盘旋，竟化作数条狰狞的黑色巨蟒，挟裹着刺骨的阴风与腥臭，朝着墨云灼和慧远藏身的巷口，噬咬而来！速度快如闪电！
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