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尚未完全笼罩住柴桑墨家瓷窑的轮廓。巨大的龙窑依山而卧,沉默如一头蛰伏的兽,窑口残留着昨夜余火的暗红。空气里弥漫着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泥土、柴烟和一种独特的、沉淀了千年的瓷粉味道。
“哎呀!小姐!您慢点!仔细摔着!”采薇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脆,也裹着几分无奈。
墨云灼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正赤着脚踩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身上那件半旧的鹅黄窄袖短襦溅满了泥点子,下身的葱绿撒花绫裤卷到小腿肚。她手里攥着几根刚从后山摘的、还带着露水的狗尾巴草,正试图将草茎巧妙地绕进发髻里。
“摔不着!”她头也不回,声音带着点得意,“昨儿夜里听雨打芭蕉,我就想着这草尖儿上的露水,最衬今早新揉的这团‘雨过天青’泥。采薇你看!”她猛地停住,转身,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团用湿布裹着的软泥。那泥团呈现一种极其纯净的灰蓝色,仿佛真的截取了一片雨后初霁的天空,温润细腻,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采苓抱着几块干净的素绸布跟上来,闻言也凑近了细看,眼中流露出惊叹:“小姐这手揉泥的功夫,真是绝了!这‘雨过天青’的色韵,比老爷去年窖藏的那块‘贡泥’还要清透几分。”
“那是自然!”墨云灼扬了扬小巧的下巴,眉眼弯弯,灵动逼人,“那贡泥是死物,我这可是听着雨声,想着庐山云雾,一点点揉进去的‘活气’!”她边说边快步走进一间宽敞的工棚,里面陈设着陶车、泥凳、晾坯架,各种制瓷工具一应俱全,角落堆放着不同色泽的瓷土和釉料。
她小心翼翼地将泥团放在陶车转盘中央,撩起袖子,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双手浸入旁边的水桶,十指纤纤,沾满清水,然后稳稳地覆上那团“雨过天青”。指尖刚一接触泥团,一种奇异的共鸣便在她心底漾开,仿佛这泥土里沉睡的精灵正被她唤醒。
陶车缓缓转动起来,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墨云灼屏息凝神,上身微微前倾,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掌心之下。她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韵律与力量。推、拉、提、按、收……湿泥在她手中如同最驯服的活物,随着陶车的旋转,逐渐拔高、收束、成型。她指尖的每一次微妙按压,都像是在泥土深处勾勒着无形的骨骼与肌理。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鼻尖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浑然不觉,一双杏眼亮得惊人,专注地盯着手中飞速变幻的泥坯。那专注的神情,褪去了平日的跳脱顽劣,显出一种令人心折的、近乎神圣的虔诚。
“小姐……”采薇递过一块湿帕子,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神奇的“塑形”时刻。
墨云灼恍若未闻。她的指尖在泥坯口沿处轻轻一旋,一个优雅流畅的撇口瞬间成型。接着是修坯刀在她手中灵巧地翻飞,剔去多余的浮泥,勾勒出腹部圆润的弧度,再顺势向下,收束成精巧的圈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个亭亭玉立、线条完美得如同天成的玉壶春瓶泥坯,便安静地伫立在陶车转盘之上,通体流淌着“雨过天青”那空灵又温润的色泽。
“成了!”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接过采苓递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脸,颊边立刻蹭上几道淡淡的泥痕,像只偷吃花蜜的小猫,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娇憨野趣。
“小姐真棒!”双胞胎丫鬟异口同声,满眼崇拜。
墨云灼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指尖无意识地着泥坯细腻的表面。就在此时,她颈后那一片肌肤,那枚被衣领半遮半掩的、形如虬曲龙身的暗红胎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被羽毛拂过般的温热感。她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工棚门口,逆着初升的朝阳,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伫立。
玄烬。
他依旧是一身素白如雪的广袖长袍,纤尘不染,仿佛工棚里弥漫的泥尘都自觉地绕开了他。阳光勾勒出他清绝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削。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瞳色是罕见的、沉淀了千年窑火般的幽邃墨蓝,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她——以及她指尖下的那个“雨过天青”玉壶春瓶泥坯上。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深潭里映出的寒星,又像审视着一件器物,带着一种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本质的冷冽探究。
墨云灼心头那点刚完成杰作的喜悦,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己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庐山茶宴那日之后,这位来历神秘的“碎瓷仙君”,就如同她甩不掉的影子,总在她最放松、最专注的时刻,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
“仙君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墨云灼挺首腰背,努力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和恼怒,语气刻意带上三分疏离七分不耐,顺手将沾满泥污的手在裙侧擦了擦,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仿佛在用这种粗粝的“不雅”来对抗对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洁净。
玄烬的目光终于从泥坯移到她脸上,在她颊边的泥痕和颈侧(尽管被衣领遮挡,但他似乎能“看”到)微微一顿。他并未回答,只是缓步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宽大的衣袂拂过沾着泥点的地面,却依旧白得晃眼。他停在那尊泥坯前,微微俯身。
距离陡然拉近。墨云灼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种极其清冽、极其悠远的气息,像是初雪落在千年古窑的青苔上,又像是深埋地底的瓷片在月光下散发的冷香,与他那迫人的气势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宁静。这矛盾的气息让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磕在陶车木架上,发出一声轻响。
玄烬伸出一根手指。那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一种非人的完美。他并未触碰泥坯,只是在距离坯体表面寸许的地方,极其缓慢地、悬空抚过。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墨云灼清晰地看到,那原本温润均匀的“雨过天青”泥坯表面,竟有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一闪而过,仿佛沉睡的精灵被惊动,微微震颤了一下。
“灵魄生光……”他低语,声音清冷得像山涧敲击冰棱,“与吾身同源。”这句话几乎是贴着她耳边滑过,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拂动了她鬓边细软的发丝。
墨云灼的心跳骤然失序,颈后的胎记猛地灼烫起来,比方才清晰百倍!那感觉不再是羽毛轻拂,而是像被一块刚从窑火里取出的碎瓷片,紧紧贴在了肌肤上!她猛地抬手捂住后颈,指尖冰凉,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丝被冒犯的怒火:“你…你在胡说什么!什么灵魄同源!离我的泥坯远点!”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伸手就想将那凝聚了她清晨心血的泥坯抢过来护住。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泥坯的刹那,玄烬的广袖似是无意地一拂。
“啪嗒!”
旁边木架上,一只晾晒着的、半干的素白瓷碗被袖风扫落,摔在地上,瞬间西分五裂,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
墨云灼的动作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瓷片,又猛地抬头瞪向玄烬。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怒火瞬间燎原:“你——!”
玄烬垂眸看着地上的碎片,墨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抬眸,迎上墨云灼喷火的视线,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器物易碎,灵魄亦然。墨云灼,你可知你颈间之物,非福乃祸?”
颈间之物?胎记!
墨云灼瞳孔骤缩,捂在后颈的手下意识收紧。这诡异的胎记,自她记事起就存在,祖父只说是娘胎里带来的福记。可眼前这人……他怎么会知道?还说是祸?一股寒意夹杂着被窥探秘密的羞愤首冲头顶。
“你才是个祸害!”她气得口不择言,胸脯剧烈起伏,“莫名其妙出现,打碎我的东西,还在这里妖言惑众!我墨家的事,轮不到你这外人指手画脚!采薇采苓,送客!”她指着门口,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玄烬看着她因愤怒而染上绯红的脸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像极了窑炉里最炽烈的火苗。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向前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的热气与寒气在无声交锋。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瓷冷香变得极具侵略性,强势地包裹住她。
“外人?”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带着冰刃般的锋利,“很快,就不会是了。”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从她因愤怒而的眼眸,滑过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她因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如花瓣的唇上。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深沉难辨的、带着绝对掌控欲的东西。
墨云灼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那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件即将被打上烙印的瓷器。“你…你想干什么?”她强撑着气势,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采薇采苓早己吓得脸色发白,想上前又不敢,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玄烬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手,那只完美得如同玉雕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朝着她的脸颊伸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都仿佛凝固的窒息时刻,工棚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墨青阳压抑着焦虑的低沉嗓音:“云灼!云灼你在里面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