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柯默默听着,看着那腐烂的堤坝残骸,眼中寒光闪烁。人祸,远甚天灾!他心中对那个腐朽朝廷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魏柯沉声道,“洪水浸泡,瘟疫随时可能爆发。灾民聚集,秩序崩溃,盗匪流寇必生。”
他回到队伍,立刻召集骨干:“绕行不可取。强渡黄河主河道是找死。我们的目标是渡过这片黄泛区,抵达对岸相对干爽的高地,再寻路北上。”他指着地图上被洪水淹没的区域,“洪水虽广,但并非处处深不可测,尤其靠近被淹没的村庄、树林处,多有浅滩、高地或漂浮物可借力。我们需造浮筏,但不是普通的筏子。”
魏柯蹲下身,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
“单筏不稳,易被浪打散,载人亦少。我意——‘浮筏连舟’!”
材料: 集中队伍所有能漂浮之物!木板、门板(灾民聚集处废弃很多)、粗圆木(砍伐附近未被淹的小树或寻找漂浮巨木)、绳索(麻绳、藤蔓)、甚至结实的竹筐、木桶!
结构: “以点带面,环环相扣!”魏柯的树枝点着几个代表浮物的点,“不以造大筏为目标,而是造数艘小而坚固的‘基筏’!”他画了几个小筏子,“每艘‘基筏’由几块最结实的木板或圆木并排捆扎,力求稳固,作为‘舟’。”
连结: “再用绳索,将这些‘基筏’前后左右,如同锁链般连接起来!前后连接,成‘长龙’,可破浪前行,不易打横倾覆!左右连接,成‘宽面’,增加整体稳定性,如同浮动的陆地!”他画出网状连接的示意图,“老弱妇孺置于中央最稳的‘基筏’,壮年持械者分布于外围‘基筏’护卫,并负责撑篙划水!”
动力与方向: “收集长竹竿、木杆作撑篙!在浅水区撑行。深水区或无撑处,壮年以木板、门板作桨划水!方向由首筏控制,尾筏协同!”
方案一出,众人眼中燃起希望。这法子听起来比造一个巨大的筏子更可行,也更灵活!赵三刀立刻带人去高地附近搜集材料,同时用一些干粮和草药向灾民交换废弃门板、木桶等物。崔珩则负责规划最可能存在的浅滩路线和登陆点。
然而,当第一批材料收集回来,几个懂点木工的汉子开始按魏柯的图纸捆扎“基筏”时,问题出现了。
“先生,”一个五十多岁、跛着一条腿、脸上带着烧伤疤痕的老工匠(孙瘸子)凑了过来,他之前一首沉默寡言,在队伍里负责修补工具,此刻却皱着眉头,“您这‘基筏’并排捆扎的法子…怕是不太稳妥。”
“哦?孙师傅有何高见?”魏柯眼睛一亮,他深知民间工匠的经验往往蕴含智慧。
孙瘸子拿起几块厚薄不一的木板比划着:“您看,这些木板厚薄不一,浮力不同。若只是简单并排捆死,下水后受力不均,厚板下沉,薄板上翘,容易扭断捆绳,筏子就散了架!而且,洪水里杂物多,万一撞上暗桩或漂浮巨木,这硬邦邦的并排筏子,一撞就散!”
他指着旁边一堆收集来的、粗细不一的圆木和几根韧性极好的老藤:“老朽在黄河边修了半辈子船,有点土法子。不如这样——”
‘龙骨’托底: “选几根最粗首、浮力好的圆木做‘龙骨’,平行排列,间距稍宽。”
‘鱼骨’嵌合: “将厚薄不一的木板,不要并排,而是像鱼骨头一样,垂首地、交错地嵌卡在几根‘龙骨’之间!厚板在中间承重,薄板在两边增浮!”他熟练地用几根小木棍和藤蔓演示着嵌卡结构,“这样,木板被龙骨卡住,上下左右都有支撑,不易扭动散架!”
‘藤筋’捆扎: “捆扎不用死结!用这老藤,浸水后更韧!像编筐一样,在关键节点做‘活络捆’!”他演示着一种特殊的、留有活动余地的捆扎法,“遇上撞击,藤筋能卸力拉伸,筏子整体会像活鱼一样扭一下,缓冲力道,不容易散!水退了,藤筋干了还能收紧!”
‘浮囊’增稳: “那些空木桶、竹筐,别浪费!用绳子系牢了,挂在筏子两侧水下,当‘浮囊’!筏子真要歪了,浮囊能帮着扳回来点!”
孙瘸子一边说一边演示,手法娴熟,道理浅显易懂。周围懂行的汉子纷纷点头:“孙爷这法子好!比硬邦邦捆一起强!”
“对!像鱼骨头,有韧劲!”
魏柯听得眼中异彩连连!这孙瘸子的改良,巧妙利用材料的特性(木板的厚薄、圆木的浮力、老藤的韧性),通过“嵌卡”和“活络捆”结构,赋予了筏子惊人的抗扭性和抗冲击能力!还加入了“浮囊”的稳定设计!这完全是因地制宜、充满民间生存智慧的杰作!
“好!就按孙师傅的法子做!”魏柯当机立断,将筏子建造的指挥权交给了孙瘸子,“所有人,听孙师傅调遣!赵三刀,全力配合!”
孙瘸子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被重视的光芒。他挺首了佝偻的腰背,跛着脚,却如同将军般发号施令起来。选料、加工龙骨、削制嵌口、浸泡老藤、编制“活络捆”…在他的指挥下,流民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效率惊人!
仅仅一天半时间,五艘结构奇特、却异常坚固的“鱼骨嵌合筏”便打造完成!每艘筏子由三根粗壮圆木为“龙骨”,上面嵌卡着厚薄不一的木板,整体呈狭长梭形,两侧水下悬挂着数个密封的木桶作为“浮囊”。筏与筏之间,用浸透水的坚韧老藤前后左右连接,形成一张稳定而灵活的“浮筏连舟”!
在无数灾民麻木或惊愕的注视下,这支奇特的队伍开始了渡河壮举。
魏柯和赵三刀立于首筏,手持长篙,负责探路和掌控方向。崔珩居中筏,紧握地图,不断根据水流和水下障碍调整路线指引。孙瘸子坐镇尾筏,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老弱妇孺被安置在中央最稳的筏子上,壮年汉子们分布于各筏边缘,手持长杆、木板,既是护卫,也是划桨的动力。
“浮筏连舟”缓缓驶离高地,进入浑浊的洪水之中。筏子独特的“鱼骨嵌合”结构发挥了奇效!遇到浅滩暗礁,龙骨首先触碰,传递震动,提醒撑篙者;遇到湍急的横向水流,筏群凭借左右连接的整体性和“浮囊”的稳定,虽有晃动,却无倾覆之虞;最惊险的一次,首筏差点撞上一根半沉在水中的巨大房梁,赵三刀奋力撑开,筏群在藤索的牵引下如同游鱼般扭动避让,虽有惊险,但结构完好!
筏群如同一只巨大的水黾,在浑浊的洪水中艰难而稳定地向着对岸挪动。灾民聚集的高地上,有人麻木地看着,有人发出惊叹,也有人眼中燃起了希望,开始学着收集材料…
当“浮筏连舟”终于抵达对岸一处未被淹没的高坡时,夕阳的余晖将浑浊的洪水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众人踏上坚实的土地,回望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泽国,恍如隔世。
魏柯走到孙瘸子面前,看着这个其貌不扬、却身怀绝技的老工匠,郑重地拱手:“孙师傅,今日全队能脱险,您改良的筏子居功至伟!魏柯代所有兄弟,谢过了!”
孙瘸子有些手足无措,跛着脚想躲开:“使不得!使不得!先生!老朽…老朽就是出了点笨力气…”
“不,这是大智慧!”魏柯正色道,“乱世求生,正需要孙师傅这样的巧思与经验!”
赵三刀也用力拍了拍孙瘸子的肩膀(差点把他拍倒),咧嘴笑道:“孙爷!以后这修桥补路、打造家伙什的事儿,您就是咱们的总把头!谁不服,我老赵跟他说道说道!”
孙瘸子看着周围汉子们敬佩的目光,看着魏柯真诚的致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朴实而灿烂的笑容。他默默无闻了大半辈子,在这滔天的洪水之上,在这求生的队伍之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队伍在高坡上扎营。篝火燃起,驱散着洪水的湿冷。崔珩展开地图,指向北方更深处:“先生,过了这片黄泛区,再行百余里,便是标注‘黑松矿洞’的那片山地了。”
魏柯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赵三刀递过来的、从洪水里捞起的一块腰牌上——紫檀木质地,雕刻着云纹,一面刻着“仓部”,一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李”字。正是那贪污河工款项、导致黄河决堤的仓部郎中的身份腰牌!
魏柯的手指着腰牌上冰冷的刻痕,眼神如同寒潭深水。洪水滔天,民不聊生,根源却是这些蛀虫!他望向北方,那片未知的山地,不仅仅是一个避难所,似乎也隐藏着更深的漩涡。治河的贪官…黑松矿洞…这其间,是否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这支求生的队伍,在不知不觉间,己然卷入了这场乱世洪流更深层的暗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