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黄河水拍打着“鱼骨嵌合筏”坚韧的藤索,发出沉闷的声响。筏群如同一条巨大的、沉默的水兽,在无边无际的黄泛区中缓缓前行。对岸的高坡己在视野中清晰,但这段看似不长的水路,却因漂浮的杂物、暗藏的浅滩和变幻的水流而显得格外漫长。疲惫与湿冷侵袭着每一个人,但经历了落鹰涧的伏击、瘟疫的阴影和黄河决堤的震撼,这支队伍的眼神中,除了疲惫,更多了一种淬炼后的沉静和对魏柯的绝对信赖。
魏柯站在首筏前端,长篙深深插入浑浊的水中,感受着水流的力道和河床的起伏。赵三刀在他身旁警戒,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水面和远处灾民聚集的“孤岛”。崔珩坐在中央筏上,膝盖上摊着地图和《水经注》残卷,手中的炭笔不时在边缘做着标记,记录着水流走向和发现的潜在浅滩。孙瘸子则在尾筏,仔细检查着每一处“活络捆”的松紧,偶尔用工具敲打加固,确保这承载着所有人性命的奇特舟筏安然无恙。
沉默的行进中,一种新的需求在悄然滋生。随着队伍规模扩大(沿途收拢零星灾民)、事务繁杂(物资分配、筏群维护、警戒轮换、伤员照料),仅仅依靠魏柯的个人威望和赵三刀的武力弹压,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老吴手臂的刀伤虽己愈合,但阴雨天依旧酸痛;张二的断腿虽保住性命,却无法承担重活;新加入的灾民如何融入?有限的粮食、草药如何公平分配?抵达黑松矿洞后,如何建设、如何防御?这些问题,如同水面下潜藏的暗流,需要一套更清晰、更持久的规则来梳理和应对。
夕阳的余晖将浑浊的洪水染成一片赤金。筏群在一处相对平静、靠近几棵半淹枯树的水域暂时停驻,用绳索系在树干上稍作休整,分配所剩无几的干粮和清水。
魏柯看着筏上沉默进食、眼神中带着迷茫与期盼的众人,心中了然。时机到了。
他走到首筏中央相对宽敞的位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连接在一起的筏群:
“诸位兄弟!过了这片水,对岸在望!黑松矿洞,就在前方!”
这句话,让疲惫的众人精神微微一振。
“然!”魏柯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前路虽近,凶险未卜!矿洞是生是死,犹未可知!即便能立足,我等百余人,老弱妇孺皆有,伤者病者未愈,若无规矩方圆,何以自保?何以生存?何以在这乱世之中,建一方安身立命之所?!”
众人屏息凝神,知道先生必有重要之言。
“鹰嘴崖下,我曾立《行路十约》,乃战时求生之法!瘟疫当前,我定防疫铁律,乃绝境保命之规!今日,洪水未退,前路未明,然根基之制,当肇始于此筏之上!”魏柯的声音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庄重,“我意,于此筏上,召开我‘求生之军’首次‘流民议事会’!共商立身之本,同定长久之计!”
“议事会?”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这些底层流民来说,太过遥远和陌生。
“先生…我们…我们都听您的!”老吴率先表态。
“对!先生定规矩!我们听着!”众人纷纷附和。
“不!”魏柯斩钉截铁地摇头,“规矩,非我一人之规!乃众人求生之约!需集众人之智,合众人之力!今日议事,便从两条根本说起!”
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能者领职!”
“乱世求生,百业待兴!护卫警戒、探路测绘、营造修造、医药救护、耕种采集、仓储分配…非一人之力可包揽!需各司其职,方能运转有序!”
“自今日始,凡有一技之长,愿为队伍效力者,无论出身贵贱,无论新老兄弟,皆可自荐或由众人推举,领受相应职司!领职者,当尽其能,担其责!”
“其二:按劳分粮!”
“物资匮乏,乃生存大敌!坐吃山空,必致内乱!‘均’乃战时保命之策,非长久立身之道!”
“今后,凡有劳作产出者——探路所得猎物、采得药草、营造所得器物、耕种收获粮谷、护卫杀敌缴获…皆计入‘公库’!分粮配给,当视其劳作出力之多寡、承担风险之大小、所做贡献之轻重而定!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不劳者…仅得维持性命之最低口粮!老弱幼小,无力劳作者,由公库供养,此乃人伦之义,亦为队伍存续之基!”
这两条,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筏群上激起巨大波澜!
“能者领职?按劳分粮?”赵三刀咀嚼着这两个词,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意味着,像他这样只会舞刀弄枪的,也能有明确的地位和责任!不再是简单的打手!
孙瘸子着自己那条瘸腿,看着筏子坚固的结构,浑浊的老眼中也燃起了光。他的手艺,被承认了!能换实实在在的口粮了!
连老吴和张二这样的伤员,也抬起了头。虽然他们无法“多劳”,但魏柯明确说了,公库会供养他们这些无力者!这是定心丸!
新加入的灾民更是激动不己!这意味着他们只要肯出力,就能真正融入,不会被当作累赘!
“先生!这法子好!”赵三刀第一个吼出来,“老子就喜欢痛快!能干多少活,吃多少粮!公平!”
“对!公平!”孙瘸子也难得地大声附和,“老朽这把骨头,还能打铁修筏子!绝不白吃饭!”
“先生仁德!还想着我们这些废人…”老吴和张二声音哽咽。
“好!”魏柯见反响热烈,顺势引导,“既如此,今日议事会,第一项,便是推举首任各职司领职之人!诸位可畅所欲言,推举贤能,亦可自荐!”
气氛瞬间活跃起来!虽然是在摇晃的浮筏上,但这简陋的环境,却成了民主萌芽的温床。
护卫长: 几乎毫无悬念。赵三刀凶名赫赫,勇武过人,一路护卫之功有目共睹。几个新加入的、曾见过赵三刀在灾民堆里震慑宵小的汉子更是心有余悸地喊着:“赵爷!必须是赵爷!” 赵三刀当仁不让,抱拳环视:“承蒙兄弟们看得起!这护卫警戒、探路杀敌的活儿,我赵三刀接了!谁要坏了规矩,动歪心思,先问过老子手里的刀!” 众人齐声叫好。
书记官: 目光自然聚焦到崔珩身上。他一路负责地图测绘、路线规划、记录水文,学识渊博,尤其那手漂亮的字和条理清晰的记录,无人能及。陈老丈颤巍巍地说:“崔公子…不,崔先生!这写字记数、管地图、理文书的事儿,非您莫属啊!” 众人纷纷点头。崔珩神色复杂,既有被认可的触动,也有一丝士族为流民“记账”的微妙情绪,但最终还是起身,对着魏柯和众人郑重一揖:“承蒙不弃,崔珩愿担此责,必尽心竭力,记录分明。” 他坐下时,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怀中《水经注》的封皮。
营造总管(器械主管): 孙瘸子几乎是众望所归。“孙爷!这筏子就是您救命的功劳!”“以后修桥补路、打造家伙什,全靠您老了!” 孙瘸子激动得满脸通红,跛着脚站起来,声音都有些发颤:“老…老朽多谢大伙儿信任!这修造器械、管工匠的活儿…老朽接了!只要有材料,有木头,老朽带着徒弟们,绝不让大伙儿失望!” 他看向魏柯,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决心。
医药管事: 一个在瘟疫期间表现突出、略通草药、耐心细致的妇人(周娘子)被推举出来,负责管理草药、照顾伤患、协助防疫。她红着脸应下。
仓储分配(兼记工): 一个原先是小商贩、为人精明却还算公道、擅长算账的汉子(钱算盘)被推举,负责管理公库物资、登记劳作贡献、核算“工分”并按规分配口粮。他拍着胸脯保证:“大伙儿放心!钱某的算盘珠子,一个子儿也错不了!该多少,就多少!”
初步的框架,在摇晃的浮筏上,在众人七嘴八舌却热情高涨的推举和自荐中,渐渐成型。魏柯作为核心领袖,并未担任具体职司,却拥有最终决断和调整之权,无人有异议。
“好!”魏柯待众人稍静,总结道,“今日所立,乃根基之始!职司非铁板一块,日后可视情增减调整!‘按劳分粮’细则,由钱管事会同崔书记官,依据抵达矿洞后实际情况,尽快拟定详细条陈,再交众人议定!”
他目光如炬,扫过新推举出来的各职司领职者:
“赵三刀!护卫警戒,乃队伍命脉!不可懈怠!”
“崔珩!记录文书,规划测绘,乃前路之眼!务必精准!”
“孙师傅!器械营造,乃立足之本!望再创巧思!”
“周娘子、钱管事!医药仓储,关乎人心!务求公平细致!”
“望诸位各司其职,同心戮力!我等所求,非苟活于世!乃是在这黑松矿洞,建一处能抵御风雨、自给自足、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
魏柯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穿透洪水和暮色的力量:
“——求生净土!”
“求生净土!”赵三刀第一个振臂高呼!
“求生净土!”孙瘸子、崔珩、周娘子、钱管事…所有筏上的人,无论新老,无论壮弱,都发自内心地跟着呼喊起来!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在浑浊的黄河水面上回荡,仿佛要驱散这乱世的阴霾!
崔珩在众人激昂的呼喊声中,迅速摊开一张相对完好的纸(珍藏的),用炭笔写下:
“求生之军”首任职司录暨“筏上之约”纲要:
一、能者领职:
护卫长:赵三刀(统管警戒、探路、御敌)
书记官:崔珩(掌文书、地图、记录、测绘)
营造总管:孙瘸子(主修造、器械、工事)
医药管事:周娘子(理医药、疗伤患、防疫病)
仓储分配(兼记工):钱算盘(管公库、计工分、核分粮)
(余职待后续增设)
二、按劳分粮:
公库制:劳作产出皆入公库。
工分核计:视劳作量、风险、贡献定工分。
分粮原则: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仅得保命粮。
公养弱幼:老弱幼小无力者,由公库供养。
立约之地:黄河浮筏之上
立约之时:天灾未退,前路未明,人心初定,求生之志弥坚!
他写得很认真,笔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写罢,他小心地吹干炭迹,将这份简陋却意义非凡的“筏上之约”递给魏柯过目。
魏柯看着这份记录,看着筏上虽疲惫却眼神坚定的众人,看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对岸轮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制度初立,人心归附。然而,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黑松矿洞,是希望之地,还是风暴之眼?这支在洪水中建立制度的队伍,能否在陆地上真正扎根?
筏群解开绳索,再次启程。夕阳沉入浑浊的水面,对岸的阴影,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唯有那“求生净土”的呼喊,如同不灭的星火,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