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身子骨是本钱
夜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如利箭般呼啸而过,狠狠砸向巷口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
李辰溪的呼喊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急切,仿若带着冰碴一般直往张燕耳中钻:“燕子,前面怕是出了事儿,咱们得赶紧过去瞅瞅。”
巷尾那盏蒙尘已久的路灯,在这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忽明忽暗的光晕洒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晃出一圈又一圈细碎的影子,恰似一只生命垂危的飞蛾,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青石板的缝隙间,薄冰悄然凝结,宛如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晶莹却又冰冷的铠甲。
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跪在冰碴之上,那是个穿着小棉袄的娃娃。
棉袄的袖口早已被磨得油光发亮,里面的棉絮泛着暗黄,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艰辛。
娃娃瘦小的身子在寒风中剧烈颤抖着,仿佛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枯叶。
他正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摇晃着身旁蜷缩着的男人,那冻裂的小手拍在男人的胳膊上,发出微弱而又令人心疼的噗噗声。
男人的脸色蜡黄,犹如一张久浸水中的草纸,毫无血色可言。
嘴唇干裂得如同蛛网一般,布满了黑褐色的硬皮,好似风干的树皮,只要轻轻一碰,那干裂的皮屑便会簌簌掉落。
他身上那件蓝布褂子,补丁层层叠叠,靛蓝色的新布补丁错落有致地缝在藏青色的旧布之上,再用灰黑色的线脚细细缝缀,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在昏黄的灯光下,宛如一幅褪色的拼布画,写满了生活的沧桑。
他腿边歪着一个豁口的瓦罐,罐底结着一层白花花的冰碴,在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更添几分凄凉。
张燕听闻此言,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
她匆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膝盖不经意间重重磕在车梁上,那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可此刻,她哪还顾得上揉一揉受伤的膝盖,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冲了过去,张开双臂将那瑟瑟发抖的孩子紧紧圈进怀里。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棉花一般,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宝宝别怕,跟姐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叔叔这是怎么了?”那尾音中,不易察觉的颤音如同被寒风吹动的蛛丝,微微颤抖着。
李辰溪也赶忙蹲下身来,军绿色的工装裤膝盖处瞬间沾上了一层白霜。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屈起手指,轻轻搭在男人的腕间,指腹缓缓碾过那层松弛的皮肤,那动作仿佛是在试探着一盏风中残烛的火苗,生怕稍一用力,这微弱的生命之火便会熄灭。
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根火柴,划亮的那一刻,橙红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
他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男人的瞳孔,眉头随着火苗的明灭轻轻蹙起,眼神中满是关切与担忧。
“这位大哥,能听见我说话吗?”李辰溪的呼喊声在斑驳的砖墙上撞击后反弹回来,却已散去了大半力气,显得有些无力和落寞。
男人喉咙里滚出几不可闻的呻吟声,那声音仿若漏风的风箱一般,有气无力,让人听了心里不禁一阵发紧。
孩子死死地揪着李辰溪的袖口,鼻涕和眼泪糊满了满脸,小肩膀不停地耸动着,哭腔中带着无尽的委屈:“大哥哥,俺爹把窝窝头全给俺吃了,他自个儿都饿了好几天了。
”那稚嫩的声音在这呼啸的寒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宛如一片片破碎的花瓣。
寒风如刀割般刮过张燕的脸颊,生疼生疼的。
她低头看着孩子那冻得发紫的小手指头,指缝里还嵌着些许泥垢。
这双本该握着糖葫芦、欢快地滚着铁环的小手,此刻却因寒冷和恐惧而攥得指节发白,在这冰天雪地中,就像一截小小的萝卜,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她的鼻子一酸,忙将孩子往怀里又搂紧了些。
李辰溪站起身来,军靴踩在冰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他快步跨上停在路边的摩托车,大声喊道:“燕子,照看好他们!”话音未落,摩托车的引擎便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车尾灯在巷口闪烁了几下,便渐渐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光影。
这年头,物资匮乏,买东西都得偷偷摸摸的,哪怕是一块小小的窝头,都得避开旁人的目光。
李辰溪心里清楚得很,脚下的油门不禁又拧紧了几分。
风势愈发猛烈,如同一头咆哮的猛兽,卷着雪沫子肆无忌惮地往人的领子里钻。
张燕心疼地看着孩子,赶忙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羊毛围巾,一圈一圈地绕在孩子的脖子上,将他的半张脸都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她又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蘸了点自己保温杯里的温水,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泥渍,那模样,就像在小心翼翼地拂去花瓣上的露珠,生怕弄疼了孩子。
孩子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一边诉说着家里的艰难处境。
原来,他爹在工地上辛苦搬砖,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可挣的那点钱却少得可怜。
这都三天了,连工头的影子都没见着,工钱更是无从谈起。
今早出门的时候,他爹把最后半个杂面窝头硬塞进他怀里,自己则空着肚子,默默地蹲在墙根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把窝头吃完。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了突突的摩托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辰溪抱着一个粗瓷壶回来了,车筐里还放着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一股烤红薯的焦香随风飘散开来,在这寒冷的夜空中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他的额前碎发上结满了白霜,鼻尖也被冻得通红,可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坚定和希望。
“快醒醒!”李辰溪一边说着,一边拧开壶盖。
顿时,一股带着蜜香的热气腾腾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片白雾。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男人的后颈,将温热的蜂蜜水一点点地往男人嘴里喂着。
男人呛了两口,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眼皮颤颤巍巍地抖动了半天,总算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
那浑浊的眼珠子无神地转了转,似乎想要看清周围的一切,可没多久,又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合上了。
“爹!爹你醒了!”孩子尖叫着扑到男人怀里,小胳膊紧紧搂着男人的脖子,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男人的目光落在李辰溪递过来的白面馒头上,那枯瘦如柴的手指悬在半空中,不停地打着颤。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粮票比命还金贵,白面馒头更是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的稀罕物。
他怎么敢接啊,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拿着!”李辰溪不由分说地把馒头塞到男人手里,语气坚定而又不容置疑,“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活干。”
男人哽咽着接过馒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馒头掰了一大半递给孩子,自己只捏着一小半,小心翼翼地啃着。
那馒头的碎屑掉在衣襟上,他都舍不得浪费,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佳肴。
张燕蹲在旁边,轻轻地把烤红薯剥了皮,用手帕包着递给男人:“慢点吃,别烫着。
”火光映照在她的眼睫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霜花,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格外柔和。
男人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蓝布褂子上。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好心人啊……等我找到活计,一定把钱还上。
”那声音闷在喉咙里,透着满满的心酸。
李辰溪摆了摆手,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粮票,塞进孩子棉袄的口袋里。
转身的时候,帆布包带不小心蹭过男人的手背,那粗糙的布料触感,仿佛是生活的磨砺在两人之间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风卷着枯叶在脚边肆意打旋,男人望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半块馒头,那馒头还带着一丝余温。
他把剩下的碎屑仔细地收进棉袄的内袋里,又用线绳在袋口缠了两圈,仿佛这样做就能把这份珍贵的麦香牢牢锁住。
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男人猛地抬起头,目光警惕地四处张望。
这年月,别说半块馒头了,就是掉在地上的一粒米,都有人争着抢着去捡。
他不得不防着点儿,生怕这来之不易的食物被别人抢走。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男人这才想起刚才李辰溪塞给自己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从孩子棉袄口袋里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两张五斤的粮票,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底下还压着两张崭新的一元钱,纸币的边角挺括得能刮着皮肤,仿佛在诉说着它们的珍贵。
男人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用那冻裂的手指反复着粮票,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确认这一切不是在做梦。
“爹,这是啥呀?”孩子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里满是好奇,盯着那花花绿绿的纸片。
男人把孩子搂得更紧了,眼泪忍不住砸在孩子的后颈上:“这是活命的东西,娃记住了,得记着人家的恩情。
”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无意识地拽着男人的衣角。
男人看着孩子冻得开裂的手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张燕给他擦脸时那轻柔的动作,还有李辰溪那双带着机油味的粗糙大手。
他对着巷口重重地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墙根的野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窜了起来,黑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男人把孩子裹得更紧了些,将粮票和钱仔细地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胸口的布袋里。
他又用布带系了个死结,仿佛这样就能守住这份沉甸甸的暖意,让自己和孩子在这寒冷的世界里,有了一丝依靠和希望。
摩托车驶离巷子时,车尾灯在雪雾里拖出道暗红色的光带,渐渐消散在这茫茫的夜色之中。
张燕紧紧地裹着围巾,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辰溪哥,这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她想起刚才那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沉甸甸的。
寒风呼啸着,卷着她的话往远处飘散。
李辰溪握着车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目光坚定地说道:“快了,燕子你信我。
老人们都说这灾年熬不过三冬,今年就是最后一个冬天了。
”他的声音在风里虽然有些发飘,但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笃定。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张燕说起学校里的事儿,那些同学们的家庭情况各不相同。
有的同学家里条件好些,能分到细粮,而有些同学却连红薯面都不够吃。
老师总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分给那些最困难的学生,自己却默默承受着饥饿。
李辰溪则讲起了厂里的师傅们,王师傅自己带着三个孩子,生活本来就不轻松,可还总是把粮票分给新来的学徒,嘴里念叨着年轻人长身体不能亏着。
夜越来越深,摩托车的引擎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格外清晰。
在这寒冷的夜里,两人的对话中却透着那么一点融融的暖意,仿佛在这冰天雪地中点燃了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着彼此的心田。
终于,到了张家小院门口。
李辰溪正准备在门口道别,张燕却一把拽着他的袖口,像一只执拗的小雀儿似的说道:“进来喝口热水再走,外面多冷啊。”
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堂屋的灯光瞬间漫了出来,在雪地上铺开一片暖黄。
张建设正踩着板凳糊窗户缝呢,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是李辰溪来了,脸上顿时笑开了花,那一道道褶子仿佛都藏着喜悦:“哟,辰溪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张姨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李辰溪的那一刻,先是一愣,随即眉头就皱成了一个疙瘩。
她快步走过来,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轻轻拍了拍李辰溪的脸颊,声音里满是疼惜:“你这孩子,咋瘦成这样了?工作再忙也得吃饭啊,身子骨可是本钱!”说着,眼圈就红了。
李辰溪心里一热,鼻子也有点发酸,忙笑着解释道:“张姨,最近厂里赶工期是忙了点,以后我肯定注意。
您看我这体格,结实着呢。”
他这话还没说完呢,张姨就转身进了厨房。
只听里面传来她的声音:“等着,我给你卧俩鸡蛋,煮碗热汤面。
”那语气,根本不容人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