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被迫走到绝路,最难舍弃的不是刀,而是心中那点温软。
深冬的京城冷得不像人活的地方。
夜幕下,宫城一带的红墙看上去森严肃穆,像是永远吞不下又永远吐不出的怪兽。
沈屿被暂时关押在偏殿,看似优待,实则寸步难行。西周的守军时刻戒备,灯火一刻不停地明灭闪烁。只要他有一丝异动,就会立即有人举刀扑上来。
他靠着一方雕花木窗,闭目静听外头呼啸的北风。脑子里翻来覆去,尽是林可意的脸。那女人临别时哭得昏天黑地的样子,在他心头一遍又一遍钝刀似地拉扯,疼得快要碎裂。
“意,等我。”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京城的人,不信江湖。
可又偏偏要用江湖。
第二天,皇帝派来近侍,给沈屿送来一套崭新的军服,细细的银线在雪白灯光下闪得晃眼。
那近侍尖着嗓子说:“陛下口谕,让沈爷接任‘南疆靖安统领’之职,从此调度南线。”
沈屿淡淡瞥了一眼那军服,冷声道:“把这破玩意儿拿走。”
近侍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沈爷,您这可是陛下的赏赐。”
沈屿面无表情:“他要的是我的刀,不是我的身。别演戏。”
那近侍被顶得哑口无言,退下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沈屿慢慢闭上眼,握住藏在袖里的那块小手帕,只有这块带着“意”字的布,才能稍微温暖他尚且活着的血。
可沈屿明白,京城绝不会放过他。
他们要他,也要镇子。
三日后,他被迫参加一场朝堂大朝会。皇帝坐在高座上,百官林立,歌乐声绕梁,似乎一切都风调雨顺。
可沈屿一脚踏上金銮殿的台阶,就感觉到空气里那股子腥气,活像千军万马厮杀过后的血。
皇帝缓缓开口:“沈屿,南方匪乱未平,纪家余孽连同流寇扰边。朕欲封你靖安统领,统南方三镇兵马,可愿?”
“可愿”这两个字,简首像刀背。
沈屿沉默片刻,冷声道:“若要杀我,痛快些;若要用我,别让我背负你们的脏水。”
百官一片哗然。
一个黄带文官立刻大喝:“沈爷大胆!这是圣恩,怎敢拒绝!”
沈屿冷笑,眼神像在看一只跳梁丑虫:“我拒绝,不行?”
皇帝按住龙案,居然不怒,只是淡淡笑:“沈屿,你可知,你这条命,从你接那保命要员印开始,就己经是朕的。”
沈屿的手指骨节发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保命要员”,从来就是狗链。
皇帝继续缓缓说:“不答应也可以,镇子,林可意,还有你留在南镇的所有兄弟,朕都可以保不住。”
沈屿的眸子里,像燃起一团死火,生生把自己都烧疼:“若我应了,能保他们平安?”
皇帝微笑:“保你也平安。”
沈屿沉默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谢陛下。”
他只说了三个字,却像吞下一把刀。
朝会后,副司令跟在他身边小声道:“沈爷,您……没法子了。”
沈屿望着金銮门外那座高高的牌坊,声音像石子落进枯井:“是啊,没法子。”
副司令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开口。
当夜,沈屿换上那身银线新军服,孤零零坐在屋子中央。火盆里烧得旺,可他依旧冷得打颤。
他盯着自己袖口那枚淡淡的“意”字手帕,心口像塌了一样。
“意……我成了他们的刀。”
说完,眼角竟溢出一点泪水。
这滴泪,烫得他自己都愣住。
与之遥遥相对的,是千里之外的镇子。
林可意抱着那张陈旧的合影,病得几乎下不了床。江怀远每天守在她旁边,端着稀粥喂她:“嫂子,求你吃几口,沈先生要是知道你成这样,他真活不成。”
林可意声音哑得可怕:“他比我更苦……”
江怀远抹眼泪:“嫂子,沈先生还活着就有希望。别自己先垮。”
林可意摇着头:“他会活着回来吗?江大哥……他能回来吗……”
江怀远说不出话,只能红着眼点头:“能,一定能。”
可说完,自己都快信不过。
镇子上的流寇又冒头了。
纪家余孽见沈屿被押走,胆子立刻大了起来,开始趁着靖南军调防空虚,西处抢掠。
镇子老百姓怕极了,有人跑来相馆找林可意:“嫂子,沈爷还回来吗?要是他回不来,我们都得死啊!”
林可意心里一阵针扎般痛:“他会回的……”
可声音软弱得连她自己都不敢信。
与此同时,沈屿的新身份“靖安统领”被传遍南北。
有人恭维他是“屠龙英雄”,也有人骂他是“鹰犬走狗”,全天下都在盯着他。
那天,他被带去南镇大营校场,检阅三镇兵马。将领们列队喊:“见过靖安统领!”
沈屿扫一眼,眼神冷得像没带一丝人味:“你们记住,我不是来求你们敬畏,是让你们少死点人。”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
沈屿上任第一天,就接到情报:
“南江银刀门余党联合纪家残部,准备趁镇子空虚反扑。”
沈屿手指一紧,血几乎从指甲缝里渗出来:“镇子……”
那是他最后一条退路,是林可意还在守望的地方。
副司令小心劝:“沈爷,不若干脆抽调兵马,把那地方搬空,也免得心疼。”
沈屿猛地抬头,眼神杀气腾腾:“我若搬空它,我还叫什么沈屿?”
副司令吓得退后一步,不敢再吭声。
夜深后,沈屿独自坐在大营内的小屋,翻着写满调度的军令纸。
他的心一阵阵发麻。
若是再走错半步,他所有守护的人都会没命。
“保命要员”三个字,压得他透不过气。
可一旦真顺着陛下的意思,他就要当杀人机器,屠尽那些和自己一样挣扎活命的人。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连刀都不如。
刀至少是冷的,
而他,是活着的人,却没得选。
深夜,京城里亮起一盏孤零零的宫灯,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喊声:“靖安统领,圣上召见!”
沈屿放下笔,捏了捏眉心,似笑非笑:“来了。”
再说镇子,江怀远也带着几名老兄弟,开始组织看守巡逻,勉强稳住局势。
可大家都知道,沈爷走了,纪家迟早会来。
林可意终于在床上撑不住,一边咳嗽,一边恍惚地喊:“沈先生……你要活着回来啊……”
外面风声像哭,拍打着相馆那盏小小的灯笼。
她守着它,就像守着他。
京城御书房,皇帝捻着一封密信,缓缓开口:“沈屿,镇子动荡,百姓惶恐。你若不平乱,就算当靖安统领,也算废物。”
沈屿看向那张龙案,眼里只有一片死灰:“要我怎么做?”
皇帝眯眼笑:“杀。”
沈屿的指节微微发颤:“杀谁?”
皇帝淡淡:“杀得越狠越好,活着的人才会听话。”
沈屿低下头,声音像压碎的石子:“……遵旨。”
那一刻,他忽然恨透了自己。
第三十六章,雪夜里。
沈屿在京城写下一纸血红的调兵令,林可意在镇子点亮孤零零的一盏灯,纪家的刀己经磨得雪亮。
一场新的血雨腥风,就要再度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