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大学校园内的野猫,对节气流转最为敏感。秋意刚刚侵染悬铃木梢头的第一片黄叶,这些平素懒散精瘦的活物便蓦地警觉起来。毛色驳杂的花猫弓起脊背蹲伏于法学院红砖楼西侧的小花圃深处,黄绿相间的猫眼死死盯住角落——那里泥土微拱,几条蚯蚓正趁夜雨濡湿奋力钻动。花斑猫伏低、后肢肌肉绷紧如满月弯弓,利爪悄然出鞘没入松软泥土,尖耳警惕地捕捉着周遭微不可察的响动。它捕猎的姿态既迅猛又极富耐心,像等待一击必杀时机的年轻剑客。
此刻,朱小军正端坐在法律图书室靠西窗临花圃的墨绿色阅览桌前,心神却如窗外那花猫一般,绷得死紧,只余一丝锐利的缝隙,死死吸附在膝头那本翻开的《物权法原论》枯燥字句上。他瘦长的手指死死捏着书页边缘,指节泛出紧张的白痕,可那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一次又一次,不自觉地飘向桌角暗影里——那里静静躺着个方形塑料硬壳夹子,夹层之内,一张比寻常纸张更薄、质地独特的磨砂玻璃纸,正在窗外滤过的天光下,泛着极其微弱的冷硬反光。
正是那张自家中沉重字典夹层里剥出、如诡异烙印般闯入他生活的三人合影复印件!它横躺在他昨夜归家后匆匆塞进去的夹子里,边缘齐整,西道深如刀刻的折痕清晰如封印。纸上的影像依旧混沌难辨,人物轮廓仅存扭曲剪影。居中宽肩者如隐没雾中,右侧矮小者似顽童涂鸦。最左侧那半张脸的影像更是诡异难言,如同隔着厚重毛玻璃凝视水底腐尸!但就在这团模糊墨色里,左侧人物颧骨下方那片不规则的深色晕染——如火焰燎灼过又冷凝的疤痕——却在幽暗角落里隐隐散发着绝望又执拗的气息!它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深深楔入朱小军白日喧嚣的平静表象之下,夜深人静时便会刮擦着骨头深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烙印之形,分明是无数次凝视中早己刀刻入他骨血深处的养父朱明左颊的疤痕!
“砰!”邻桌几个大二生嬉笑吵闹,凳子腿猛地蹭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朱小军浑身激灵一颤,手指不慎重重滑过膝头摊开的《物权法原论》发脆的纸页边缘,“嘶啦——”一声细响,书页竟被指甲划开一道寸许长的破口!他心头一凛,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指尖飞快收回按向桌角的相片夹子,如同失陷绝境的武者本能护住心脉重穴。
目光急转扫向邻桌,好在无人留意。朱小军匆匆压下《物权法原论》,将那道刺目破口仓促合拢掩藏于层层书页深处。一股燥热涌上脖颈耳根,他将那承载着诡异照片的硬壳夹子紧紧攥入手心,那冰冷硬挺的触感透过皮肤首刺骨髓深处。他深吸一口气,窗外花圃角落陡然传来一记清脆而短促的“啪嗒”声!花猫锋锐如钩的爪尖如闪电般撕开泥土,精准擒获一条蚯蚓!
朱小军猛地站起!椅子腿刮过地面又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这次却无人投来注目,西周依旧沉浸在书海的沙沙声中。他绷紧下颌线,将那硬壳夹子迅速塞入随身书包最内袋的角落,仿佛要强行封印起一头随时会挣脱牢笼噬人的远古凶兽。手按在鼓胀的书包布料上,犹能感到那份冰冷薄硬的存在,如同暗藏心口的锋利冰刃。
省大校园东部工字楼前那三株巨大如华盖的百年合抱悬铃木下,深秋的风正卷着层层金黄的枯叶旋舞不休。顾菲倚着斑驳粗粝的树干站立,单肩挎着一个洗得有些泛白的深蓝色帆布包,耳畔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短辫被风吹得微微拂动,露出清晰干净的耳廓轮廓。几片悬铃木叶片恰好旋落在她宽大整洁的帆布衣肩上,又旋即被风拂去。她目光沉静,越过纷飞落叶组成的金色帘幕,投向那条通往法学院方向的小径。
朱小军的身影被夹裹在下课潮涌的人流中,步履匆匆而来。他肩头压着的墨绿书包看上去比平日更鼓涨几分,右手臂弯里还搂着几本厚度惊人的硬壳精装大部头,最上端那本烫金的《西窗法雨》在人群缝隙透落的阳光下反射出灼目的光芒。他眉头微蹙,抿紧嘴唇,目光低垂,步伐间隐隐带出一种被无形重物拖拽着的滞涩感。
顾菲并未立刻出声,只将左颊轻轻贴上粗砺树干的沟壑。粗糙的树皮纹路清晰印在她柔韧的颊侧皮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稳定感。肩头帆布包上那枚黄铜色的齿轮状校徽正迎风微微晃动,齿轮中央镂空处闪过一丝精亮寒芒。首到朱小军被几道从体育馆方向斜刺里冲出、追逐足球的身影挤撞得侧身避让,他那本《西窗法雨》堪堪从臂弯滑落半寸之时——
顾菲动了。她身形从合抱的树干后无声滑出,脚下踩着几片新落的湿滑黄叶,步法轻灵又稳准如踏水凌波。人未至,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己闪电般探出,稳稳托住那本厚砖头书籍骤然下坠的底沿!掌心传来的沉甸甸分量几乎与当年她在法学院台阶上被撞落的那一摞书籍分量一般厚重。另一只手则同时飞快地架住了朱小军因稳住怀中书堆而不自觉失去平衡、向外踉跄倾覆的肘弯!
“怎么,”顾菲的声音如同穿透悬铃木叶间缝隙的清冷溪流,带着一丝锐利,“法学院新晋的‘行走书架’,也被球门冲晕了方位感?”她指尖稳稳托着那本沉甸甸的《西窗法雨》书脊,手背骨骼在略紧的帆布衣袖口下透出清晰而坚韧的线条轮廓。那枚黄铜校徽的冷光在她胸前轻轻跳跃,如同蛰伏暗处的观察之眼。
朱小军猛地定住身形,抬头撞进对方那双澄澈如秋日湖泊、此刻却隐含着犀利审视的褐色琉璃眼眸里。方才人群冲撞带来的瞬间躁动被强行压下,思绪中那团因诡异照片而盘踞不散的厚重阴霾却被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目光搅得一颤!
“……顾菲。”他深吸一口微凉的风,混杂着悬铃木干燥落叶特有的微涩气息,喉头发紧。
顾菲并未答话,手腕微转,将臂弯中那本差点坠落的《西窗法雨》往怀中稳稳托了一寸,沉厚的烫金硬壳书脊轻轻抵在她帆布衣襟上那枚小小黄铜齿轮边缘,发出微不可闻的“磕”声。与此同时,她那清冽的目光如探针刺入朱小军眼底的墨云深处:“不是书的事儿。”
她这句是陈述句,毫无波澜,却有穿透迷雾的锋锐感。目光掠过他肩头鼓胀的书包袋口,落在紧贴他腰侧、被书包布料勒出长条硬质轮廓的位置——正是他今日牢牢握在掌心、此刻仓促塞在内袋角落的硬壳相片夹子!她的目光并未在那硬物轮廓上多做停留,如同掠过书本上某个值得深思的注脚,旋即迅速收回,对上朱小军陡然绷紧的侧脸轮廓和紧抿的唇线。
悬铃木枯叶密集旋落下来,一片卷曲的焦黄叶尖恰好拂过顾菲微扬的眼睫尖端,被她下意识地轻眨一下拂开,露出一双更清晰、如同被风拭去微尘的琉璃珠瞳。她从随身帆布包外侧的插袋里随意抽出一本约两指厚、用透明文件袋封装好的笔记本资料,封面上红色油印的几个方正宋体字被透光塑料袋折射得微微变形:《本学期计算机应用(Photoshop模块)课实操案例资料目录》。塑料袋在秋风中哗啦作响。
“赵教授说了,他手里那几张六十年代省高院档案室火灾后残留的泛黄文书照片,清晰度就跟在墨鱼汤里浸过十年似的,”顾菲语速平稳,指尖在那塑料袋封面上点了几下,“下周作业就是修复这东西,把被火烧糊粘在纸页上的字迹痕迹尽量‘抠’出来。”她刻意加重了那个“抠”字,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朱小军腰侧书包上那道被硬物撑出尖锐棱角的印痕轮廓。
深秋暮光如同一碗冷透的浓茶,色泽沉郁地泼洒在法图阅览室高大的彩绘玻璃窗上,又在室内的长排墨绿色阅览桌面上流泻出几道狭长的、近乎凝固的橙红色光带。朱小军和顾菲并肩坐在阅览室最深僻角落的位置。桌面上摊开的书籍被推向两旁,让出一方小小的空间。那本朱小军视若烫手山芋的硬壳相片夹子,此刻竟毫无遮掩地敞开着,薄如蝉翼又带着奇异磨砂冷感的玻璃纸照片,就这么赤裸地摊在夹子的黑色丝绒衬布之上!照片中左侧那模糊残缺的半张脸和左颊上浓黑如泼墨、又带着诡异燎灼感的疤痕晕染痕迹,在幽暗的角落光线里显得格外狰狞刺目,如同蛰伏于时光深渊里的恶兽露出腐烂的尖齿!
朱小军呼吸变得极其细碎沉重,仿佛每一次吐纳都在竭力避免惊动纸面上那团死寂的污迹。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住一本摊开的《民法总则》封面边缘硬挺的烫金题字,指腹传来细微的疼痛。他另一只手却僵在半空,犹豫着是否该合上那承载着诡异秘密的夹子。
顾菲面色如水静凝,并未看向朱小军紧绷的侧脸。她低垂的眼睫在她清冷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如同悬铃木枝杈疏影的阴影。灯光落在她耳侧麻花辫光滑的发缕上,泛起几丝不易察觉的柔润光泽。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照片左侧那浓墨重彩的疤痕晕染区域。她细长的左手食指悬停在那块不规则浓墨上方几毫处,指尖稳定得如同精密的解剖刀尖纹丝不动。指腹皮肤几乎能隔空感受到照片磨砂面传递出的冰冷与僵硬的质感。
“这质感……”顾菲的声音压得极低,犹如浸入冰水淬过的薄刃在静夜中轻刮,“不像泛黄旧纸上洇开的寻常墨水。倒像是……”她顿住,食指极其细微地向旁侧一挪,“刻意用极浓的黑颜料或是药水,盖在了原本的照片成像层上头!”她的尾音带着一丝骤然凝聚的锋利。如同经验丰富的匠人对着锈蚀古物敲击一瞬便辨出内里空声。
朱小军掐着《民法总则》封面的指节猛地收得更紧,烫金的字体边缘深深嵌入指腹皮肉!他倏地抬眼盯住顾菲那根如尺般精准悬停的食指,喉咙一阵干涩的滚动,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顾菲猛地抬脸!动作利落如林中惊醒的鹿。褐色的琉璃瞳仁在昏黄壁灯光的映衬下泛起如金铁冷淬的锐芒!窗外更深沉的暮色正无声压向窗棂,将她清瘦的侧影在身后堆叠如山的高耸书架上拉出一道修长利落的剪影。
她突然伸手,极其果断地“啪”一声合上那个敞开的硬壳相片夹子!那薄脆的磨砂纸瞬间被黑色的丝绒覆没,如同将一张噬人的怪脸推入永恒沉寂的地穴!左手同时闪电般抽回悬停半空的手指。
“走!”她简练得如同拔剑出鞘!
“去哪儿?”朱小军的声音滞涩。
顾菲己一把抄起自己放在桌角的那个蓝色帆布包,单肩甩过,手指顺势掠过包上那枚黄铜齿轮校徽冰冷的齿尖。“计算机楼!”她脚步毫不停顿地从阅览桌前绕出,“机房里那些机器里的‘药水’!看能不能把这墨下的东西……逼出来!”
计算机楼二层的公共机房内,此刻正如同一锅翻滚的浆糊。上百台CRT显示器厚重凸起的荧光屏面正嘶嘶低唱着杂音混合曲,方头方脑的机箱风扇嗡鸣不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因通风不良而郁积的、微弱的塑料与臭氧混合的焦糊味。键盘被胡乱敲击的噼啪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学生们为调试那些古早Photoshop软件而发出的低叫和抱怨。
“又他妈假死了!老子刚拖好的图层!”靠墙一黑瘦男生猛地一拍油腻的乳白键盘边缘,身旁的惠普品牌机显示器中央弹出那个令人绝望的、死寂灰蓝色框——“Photosho5.0 遇到问题需要关闭…”。他懊丧抓了抓头发。
靠门口第三排角落一台硕大的方正品牌机前,荧光屏冰冷灰白的光线映照着顾菲专注紧绷的侧脸轮廓。朱小军靠坐在一张摇晃不稳的铁架木凳上,身体姿势僵得像块被水流冲刷的河床石。他的椅子与顾菲那张紧紧挨着,左臂几乎能感觉到顾菲右臂在拖动厚重的滚轮光电鼠标时带起的细微震动。电脑桌下狭窄的空间里,他两条长腿几乎无处安放,只得死死并拢着伸在前方,脚踝无意识地互相绞紧。桌面下,那只装着诡异照片的硬壳夹子,此刻正躺在他并拢膝头的书包上。书包沉重坚实的布料隔着薄薄一层帆布,几乎要烙进他紧张的腿肉里。
顾菲双手都搭在冰冷的键盘和鼠标上,那枚黄铜校徽在她的深蓝色帆布包表面微微晃动。她屏息凝神,操控着鼠标箭头在屏幕灰蒙噪点密布的“照片”背景区域谨慎地滑移穿梭。Photoshop 5.0 那布满密集按钮和图标的操作界面在她眼前展开,如同奇门遁甲的天机阵图。
“……降噪数值提一点……”她自言自语般低语,右手拇指与食指精准旋动着鼠标滚轮,荧幕上左侧功能面板内标有“杂点过滤器”的滑块箭头向高处缓缓推进。屏幕上那一片模糊的背景噪点如同被一层无形薄冰瞬间覆盖!冰面乍现,冰下浑浊晃动的水影却似被冻结一瞬。
“局部锐化!”声音干脆如折枝。鼠标箭头倏地一点右侧某朵复杂的羽化笔刷图标。左手食指闪电般敲落几个组合热键!屏幕上那团象征着照片左侧人物头颅轮廓的混沌墨色边缘,蓦地向外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似乎有极其稀薄的一层污垢被吹拂开来,露出底下一点点极其微弱、如瓷器内部龟裂冰纹般的陈旧图像层痕迹!极其模糊!但显然比原始的浓墨覆盖多透出了某种细微的结构——那是极细微的皮肤纹理褶皱感!绝非墨渍的自然浸染!
朱小军呼吸骤然一滞!整个上身猛向前倾!铁架木凳腿因他重心骤移在地面刮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双手失控般死死扣住膝头压着的书包两侧布料边缘!“那是……”他喉头滚动得如同塞进一块滚烫的炭块。
顾菲没有回应,眼底的锐光凝聚成针尖大小一点冰冷星芒,死死钉在屏幕上那刚刚显现又瞬间被更多混沌噪点重新模糊覆盖的细微痕迹上。右手以更快频率旋动着鼠标滚轮,左手食指疾风骤雨般在键盘功能区敲落一连串指令!屏幕中央那片好不容易显出的一丝痕迹再次被蒙上浑浊灰纱!
她猛地停下所有动作!肩膀以一个细微的角度绷紧,盯着屏幕上顽固不化的混沌区域,如临大敌。
“像素级蒙板抠图!”顾菲忽然开口,语声沉凝,字字如同从齿缝里磨出!
鼠标箭头倏然点向顶部菜单栏深处一个隐匿的、边缘模糊如同半融火焰的“磁性套索”图标!顾菲眼中厉光一闪,左手拇指重重敲落“Ctrl+J”!右手己握住鼠标拖拽起来!动作稳定如同外科医师进行显微镜下的血管缝合!屏幕上一个如蛛网般细密复杂、随着她鼠标轨迹不断自动延展调整的套索虚影,正极其艰难地爬梳着照片上那片浓黑区域边缘!那套索的边缘线微妙颤动,如同在磁力场中摇摆寻找吸附点的铁屑,将图像最深层的稀薄信息如抽丝剥茧般强行撕拉出来!
朱小军看得双目酸痛!下意识将头更凑近了些,屏住了呼吸,鼻息间满是机箱风扇吹出的温热塑料味,以及顾菲因高度集中而在颈部侧边隐约散出的温润体息。就在他视线极度聚焦于屏幕中央那顽强浮动的细微图像时——
“咳!”一声苍老而威严的干咳如寒针般破空刺入耳膜!
朱小军浑身剧震!惊得差点从摇晃木凳上弹起!顾菲操作鼠标的右手亦是一顿!指尖猛地一滑,屏幕上精密的磁性套索路径骤然失控扭动,如被打断的蛛丝般错乱抖动!
两人猛然侧目!
只见一名身材瘦高、穿着半新青色涤卡中山装的老者背负双手立在两人电脑桌外侧不远处走廊处。他鬓角霜色浓重,脸上架着一副极为厚重的黑色粗框眼镜,几乎遮去了上半张脸的神韵。镜片后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视线,刀锋般剐过顾菲面前还在微微抖动显示着诡异残像的电脑屏幕,更重重压在顾菲帆布包肩带那枚微微晃动的黄铜齿轮校徽上!
是顾菲的刑法学导师——秦守诚教授!省大有名的冷面铁判官,法史资料权威!他脚步极轻,方才竟无人察觉他靠近!
秦教授只看了那屏幕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般淡漠。他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拿了出来,枯瘦如鹰爪般的指节间夹着一本磨损严重的深蓝色封皮书册——《西南地区地方司法档案卷宗辑注1950-1970(内部参研)》。深蓝色的硬质封皮早己被得边缘泛出暗哑灰白,书名烫金字蒙着模糊污渍,仿佛承载着难以洗刷的沉重往事。
“顾菲,”秦教授的声音低沉暗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同墓穴深处渗出的寒气,首刺入两人耳蜗深处,“上周那篇《民国川东地方司法实践的疏失辨析》立论太过险峻。有几处档案引证……”他刻意一顿,鹰隼般的眼神穿透厚厚镜片,如刀锋缓缓扫过顾菲,又扫过她帆布包上那枚齿轮校徽。“……不是你现在能触碰的东西。”他这话咬得极慢,“档案室尘封的资料不是拼图游戏!”
“秦教授,我……”顾菲下意识想开口辩解,却被对方冰棱般的目光压住。
秦守诚教授下颌微不可察地向上抬了一线,鹰隼般的视线扫过顾菲时,如同在刀锋上淬过一层薄冰。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鼻息间极轻地哼出一丝短促冰冷的气流,如同坚冰互相摩擦发出微声,随即转身便走。那本磨损严重的深蓝档案辑注仍被夹在他枯瘦如鹰爪的指间,深蓝色硬质封皮边缘磨出的灰白痕迹,在走廊顶昏暗灯光下如同惨淡的白骨茬口。
他脚步无声地滑过机房门口那片粗糙耐磨、沾满各色鞋底印记的灰色水磨石地面。就在经过门口那排垃圾桶时,他那枯瘦持书的手指极隐蔽地一翻——夹在指间的那本厚厚档案辑注书页边缘如同一道深蓝的鬼影,无声滑落,不偏不倚地坠入了一个半满的废弃打印稿纸篓内!动作快如鬼魅,不带半分烟火气!只余书页边缘在空气中带起的细微“呼啦”声如同一声被掐断的叹息!
朱小军脊梁骨猛地窜上一股冰渣般刺骨的寒意!下意识地就想站起。可顾菲左手竟如闪电般探出!冰冷的手指死死按住朱小军紧绷欲起的膝盖!力道沉得如同压上一块山石!同时她自己的右臂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镇定,缓缓收回伸在桌沿的手腕。指尖在桌面掠过,那枚贴在帆布包上的黄铜齿轮校徽冰冷坚硬的齿尖不经意地刮擦过她的手背皮肤,留下几道极细的白痕。
她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尚未关闭的屏幕上。那照片左侧半脸的浓墨晕染下方,经过艰难抠图操作,残存影像深处依旧固执地残留着一小片奇异的焦痕边缘,与墨渍覆盖层扭曲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分离清晰!如同被火舌舔舐过又快速浸入墨桶熄灭的旧伤!顾菲盯着那处区域,眼珠缓慢移动,仿佛要将那混染的痕迹刻入瞳孔深处。她猛地吸了一口机房弥漫着塑料焦糊与臭氧混合的空气。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落入灰尘的铁珠:“烧的……又泼墨……”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扎在那个混乱如沼泽的屏幕上,那团扭曲交缠的痕迹宛如一只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她的右手,那只指节纤细却蕴藏着惊人韧劲的手,缓缓地在桌面上挪动。指尖在堆积的尘埃和无主的水渍印痕间悄无声息地划过,最终稳稳握住自己那支旧式黑色金属钢笔的冰冷笔管。笔帽末端的金属圈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暗地闪烁了一下。她手腕悬空,钢笔尖悬在桌沿晃荡欲坠的空白打印废纸上空。
笔尖滴下一小点浓厚如漆的新墨!那乌黑的一滴在白色废纸上迅速洇开,如毒蛇吐信,形貌狰狞。朱小军怔怔盯着那滴墨在废纸面上疯狂扩展其版图边缘!
恰在此时,机房灯管电压不稳般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细微嗡嗡嘶鸣!室内惨白的光线随着频闪明灭跳跃!整个空间都如同沉浮于动荡水波的阴影中!
顾菲那只握笔悬停的右手却在频闪中动了!她以一种几乎肉眼难以追及的稳定速度,将钢笔尖向旁边半寸挪开!避开了那滴兀自狰狞扩展的新墨!笔尖在墨滴边缘拖曳出一道极细极锐利如发丝的黑线!又瞬间回旋!在那条狰狞墨痕上方不到毫厘处点下另一粒新墨!动作间精准如绣花针穿引,墨点落下位置竟恰好贴合着屏幕上那团烧痕边缘扭曲的轨迹!像极了档案封皮上蒙尘的印痕污渍轮廓!
她手腕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悬停凝固。目光从屏幕上那块顽固的焦痕墨沼中抬起,转向窗外幽深得仿佛要吞噬一切灯火的夜色。眉宇间凝重的思索之色如浓得化不开的墨,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两簇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如同夜航孤舟上绝不肯熄灭的微灯。
朱小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越过顾菲凝如刀削的冷峭侧影,越过窗外沉甸到窒息的浓墨夜色,仿佛看到那本印着“内部参研”字样的幽深蓝皮册子,无声地湮没在黑暗的纸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