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临川镇的脊梁骨上,吸饱了陈旧腐水与铁锈腥气的风在歪斜的屋舍巷道间打着旋,呜咽如妇孺夜泣。狭窄幽巷内,暗影丛生,墙角堆叠的朽木烂筐散发出霉菌和鼠类尸骸的恶浊气味,将空气浸染得粘稠沉重。李羞花整个身子下去,瘦骨支离,如寒风里一件破碎的粗陶器。张先声右臂肌肉贲张如铁锁盘结,半扶半架,将她那轻飘无物的身体牢牢箍在胸前。他足下发力,疾如离弦之箭,穿行于狭窄巷道,厚底布鞋踏在湿滑苔藓与污水泥浆混杂的石板上,“噗噗”闷响,在死寂的巷道中敲出诡异的节拍。身后那幽暗的来路深处,似有无数双冰寒无情的眼睛,自断壁残垣后、朽木破窗内悄然窥视,目光如冰冷的毒蛇信子舔舐脊背。他头也不回,心中只有一念——以血肉为壁垒,护母亲冲出这蛰伏着毒龙的黑潭!巷风掠过耳际,竟似闻刀锋破空的细微锐鸣!
杂货铺后门缝隙那道微弱的反光!老乞丐破碗边缘那个不合时宜的泥点!货郎担下层崭新尼龙雨衣反光的刻意暗藏!这些微不可察的线索,此刻如同烧红的铁针,一根根刺入他狼牙锤炼出的首觉中枢!
出城之路显得格外漫长扭曲!青石板路消失在身后泥泞的土道上,两侧是枯黄茅草疯狂滋长、几乎吞没人行小径的荒田,稀疏歪斜的杂木如同秃头老鬼张牙舞爪的枯臂,在惨白天光下投下森森鬼影。远处那象征死亡归途的黑石坳乱葬岗,几块歪斜残破的墓碑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无声矗立,影影绰绰。张先声目光如电,扫过荒芜田野,枯草深处似有暗影掠过,疾如狸猫。他足下节奏不变,内息流转,催动步力,每一步落下却又如羽毛着地,声响轻微至极。铁轨的冰冷光泽在不远处延伸,铁锈味混杂着枕木浸渍的陈腐机油气扑面而来。他并未走向孤寂的站台,而是带着母亲沿着一处荒废煤仓后僻静的引道,闪入两条铁轨之间坑洼不平的碎石基床。
“呜——!”
一列墨绿色的普客车头喷吐着浓烟,车轮裹挟着风雨沉雷般的闷响,由远及近。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推来,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爆发出“铿!铿!铿!”惊心动魄的巨响,震得碎石都微微跳动!
“娘!抓紧!”张先声低喝如霹雳炸裂!他看准最后一节蒙着油污、锈迹斑斑的敞篷煤车车厢驶近的瞬间,猿臂舒展,筋肉爆发出千钧之力,夹着李羞花如同旋风陀螺般一拧一冲!身形骤然拔地而起!竟似轻烟!足尖在颠簸的枕木上仅一点!再点飞溅的碎石!第三步己如鹞子穿林,精准无比地翻上车厢尾部低矮的挡板!车厢轰隆隆的颠簸中,李羞花无意识地、如同溺者抓住浮木,那枯瘦的手指再次死死抠入儿子手臂的筋肉里,指甲深陷,留下数道血痕。剧烈震荡中,她喉头滚动,骤然发出压抑不住的干呕声,那声音嘶哑断续,如同濒死老鸦的最后哀鸣。
车轮滚动,钢铁的巨兽将这形似鬼魅的母子吞噬在腹中,碾碎着碎石,拖拽着巨大的烟龙和沉重的雨意,驶向临川之外那片灰蒙蒙的山野。冷硬的风刀子般刮过敞开的车厢,卷起一层黑黢黢的煤灰粉末,混杂着机油和铁锈的腥气,劈头盖脸扑来。张先声将母亲安置在车厢角落略微背风处,取下那军绿色帆布包垫在母亲身下。雨水很快打湿她的头巾和肩头,靛蓝夹袄颜色更深,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她瑟瑟发抖,牙齿叩击的咯咯声清晰可闻。
雨,由细密的银丝,渐渐变为急促的鼓点,继而又化成泼天之幕,自穹顶倾泻而下。铁轨在无边雨帘中不断延伸,如同冰冷的巨蛇游入山峦腹地。风助雨势,穿透车厢,发出呜呜鬼号。李羞花蜷缩在煤灰的包围中,湿透的身躯在剧烈颠簸中微微颤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孔再无一丝活气,唯剩眼睑下剧烈的神经性抽搐与唇齿间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般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陡然减速摩擦轨道的尖利长啸刺破雨幕。前方是一个位于半山腰、小得几乎被荒草吞噬掉牌名的无名小站。张先声不再犹豫,扶起李羞花,在列车缓慢滑行的瞬间,再次纵身跃下。巨大的惯性裹挟着泥水,张先声双足如钉,死死凿入湿滑泥地,硬生生稳住身形,方才免去翻滚泥淖的狼狈。举目西望,泥雨笼罩的站台空寂无人,几间红砖站房破败不堪,如同被山魈啃噬过一般。
“娘!这里不能停!我们得走出去!去前面县城换车!”张先声在瓢泼大雨中嘶吼,声浪几乎被雨声吞噬。
李羞花毫无反应,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灵动的眸子凝固成了两口枯涸的深井,井底漆黑,只映着如注的灰暗雨丝。
一辆车身漆皮剥落、沾满黄泥的旧卡车,如同一头雨中艰难跋涉的老牯牛,在泥浆翻飞的山道上“突突突”地吼叫着驶近。张先声没有丝毫迟疑,一步跨到路心,高大身形如一面陡崖立于急流!挥手拦车!手臂沉稳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那卡车司机大约是个老跑山路的汉子,皮肤黝黑皱纹如刻,见路中如铁塔般的身影在暴雨中岿然不动,虽惊却未慌乱,骂咧咧地踩下刹车板,泥水飞溅三尺:
“找死的后生!这大雨天的!要搭车?前头?没几个钱可不行!”
张先声从湿透的内袋摸出两张油纸包裹的钞票,动作迅捷无声塞入司机枯瘦的手掌:“老哥!行个方便!前面县城!救急!” 语速极快却清晰,带着一种淬过火的急迫。
驾驶室狭小拥挤,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生橡胶混杂的呛人气息。一个简陋的铁皮罐头壳焊在驾驶台下充当烟灰缸,塞满了焦黑烟蒂。张先声半扶着母亲挤在副驾,让她尽量靠在那蒙着一层油垢和灰尘的、早己失去弹性的车门上。车身在泥泞路上剧烈颠簸摇晃,每一个深坑和凸起都引得车体怪响连连,令人几疑下一刻便会散架。司机拧开了驾驶台侧一个破旧不堪的喇叭盒,一阵滋啦乱响后,咿咿呀呀的曲调扭曲地飘了出来,是早己不知流传多少代、悲切婉转的山歌小调,混杂着喇叭的电流杂音,在密闭污浊的空间里盘旋,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母子二人紧绷的神经之上。司机随着调子,偶尔粗砺地嚎上一嗓子,沙哑不成调。
李羞花紧闭双眼,湿透的藏蓝头巾紧贴着头皮,几缕灰白发丝黏在惨白的额角上。唇瓣剧烈抖动着,几乎咬穿下唇的皮肉。车厢每一次剧烈颠簸带来的失重感,都如同将她狠狠推回那个烈火焚城的人间炼狱!
“嗬…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从她喉管深处挤出来,短促如钝刀刮骨。她那深陷于绝望深潭的意识似醒非醒,仿佛被无形的鬼手按在冰冷的镜面上,反复摩擦着二十年前那片凝成暗红琥珀的凝固血泊,每一次触碰都激起刺穿灵魂的战栗!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同样湿漉漉、坚硬如铁的靛蓝粗棉夹袄臂章位置上反复抠挠,撕扯!似乎要扯开那层粗布,挖出那烙印在灵魂深处、滚烫灼痛的红痕!手臂被母亲指甲剐蹭的刺痛清晰无比,那绝不仅是生理的痛楚,更是血淋淋真相在肌肤之下的咆哮冲撞!
卡车在蜿蜒泥泞的山道上左摇右晃,轮胎一次次在泥坑里徒劳挣扎,每一次泥浆飞溅都像泼在张先声绷紧的心弦上!窗外的天光急速黯淡下去,浓得化不开的雨幕中,群山的黑影如同匍匐的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驾驶舱内那咿呀扭曲的曲子仍在循环往复,与卡车的喘息、司机的低咒、雨打铁棚的鼓噪交织,编织成一张巨大而沉重的梦魇之网,将窒息般的氛围层层勒紧!
突然,卡车碾过一块巨大的山石!
轰隆!
剧烈的颠簸将车内众人高高抛起!
李羞花脆弱的身体猛地弹离座椅,头颅几乎撞上车顶!
“娘!”张先声熊抱势瞬间发动,铁臂千钧,以毫厘之差将她死死按回原位!自身肩胛骨硬生生撞在了凸起、冰冷的门框铁棱角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这一撞!似撞开了封印着无尽血海的磐石闸门!
“啊啊——!”
李羞花那双紧阖的眼睑如同被地狱的业火烧穿!骤然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珠在昏暗颠簸的车厢里凸起着,死死盯住驾驶台下方一个沾满泥污、印着模糊红字、盛着半罐浑浊液体的汽油桶!桶内污浊的液体随车身震荡晃出妖异的弧形——那不是水!分明是浓稠得发黑的血!
“新天!!!”一声撕心裂肺、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凄厉尖嚎,如同无数块被烧红的烙铁拼凑组合、烧灼着喉管猛然爆发!那凄怆欲绝的恸呼,穿透卡车金属皮壳的隔绝,穿透滂沱不休的雨幕泥流,尖锐得足以撕裂冥河的引渡屏障!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恐怖的巨力,如同一具挣脱铁棺的千年血尸,猛地弹起扑向那角落的油桶!五指箕张,指尖在昏暗中爆出青白厉芒,首欲将那“血污”彻底抹去!
“娘!那不是!”张先声目眦欲裂!虎吼一声,猿臂圈锁,如缠山巨蟒般再次将她箍住!心腔己被母亲那饱蘸鲜血的一呼震得片片龟裂!父亲的名字,被母亲以这样凄厉绝伦、蕴藏着万世不竭的血海深仇的方式喊出!那名字后面隐含的地狱图景,几乎将他心神撕裂!
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鬼嚎骇得魂飞魄散!手猛地一抖,方向盘失控!庞大的卡车如受伤的野牛,咆哮着朝着山道外侧、被雨水冲刷崩塌出参差缺口的陡坡边缘狂冲而去!下方是深不见底、在风雨中蒸腾起汹涌白雾的涧谷!
千钧一发!
张先声左腿如金刚杵般灌注巨力猛然蹬住驾驶舱后壁!左手擒抱母亲五爪锁紧不敢松懈半分!右手闪电探出!铁指如钩!死死钳住那被汗水雨水浸透、湿滑冰冷的木质方向盘盘骨边缘!一声吐气开声,似龙吟虎啸贯入狭小空间:“稳住!”
一股沛然莫御的纯粹肉体力道,竟生生将疯狂右转的车头扳回正轨!同时脚下运力猛跺!厚实铁板铺就的驾驶舱底板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悲鸣!一股沉坠之劲瞬间贯通车身!车轮硬生生碾碎边缘松散的土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车身险之又险地擦着深渊峭壁的狰狞豁口,滑回泥泞山道中央!
车轮溅起泼天泥浪!车身剧烈摇摆数下,终于稳住。
司机死里逃生,浑身脱力地在座椅上,脸色白如金纸,冷汗和雨水糊了一脸,牙齿咯咯作响,如同得了重症寒热,指着李羞花,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鬼…鬼娘!疯了!这趟活老子倒了血霉!前头…前头路边!你…你们…给我下车!滚下去!钱…钱也不要了!”他语无伦次,惊魂未定,竟连先前收的钞票都胡乱掏出丢回。前方山路恰好转出一道弧度较大的弯,弯口不远处的泥泞路肩上,歪着几棵被雷劈断的老槐树树桩。司机踩死了刹车板,车轮胎在泥水里刮擦出绝望的声音。
张先声二话不说,扶起剧烈喘息、眼中狂乱未消的李羞花,迅速推门下车。母子二人跌入漫天泼洒的冰冷雨帘之中。卡车如同惊弓之鸟,发出一连串濒死般的剧烈喘息,冒着黑烟,逃也似地冲入雨幕深处,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冲刷殆尽的泥辙。
滂沱大雨无情地抽打着山脊,汇聚成浑浊的泥流在路侧沟渠奔腾咆哮。张先声扶着母亲跌跌撞撞躲到那几棵半倾颓、虬结树根在泥水中的老槐树桩下,勉强避开头顶最急的雨柱。他解下湿透的背包,飞快拿出水壶拧开,将仅余的小半壶清水递至母亲唇边。那水冰冷刺骨,却带着一丝生机。李羞花混沌的意识被这冷意一激,干裂灰败的嘴唇颤抖着啜饮了几口,喉咙里滚过几声喑哑的呜咽,那狂乱如被无数毒刺扎透的眼神,稍稍找回一丝焦点。她虚弱地倚靠着冰冷的树桩,树干上的湿滑青苔渗入衣衫。
雨水顺着张先声刀刻般的坚毅下颌流淌成线,勾勒出骨子里那份沉凝如山岳的底色。他单膝微屈,蹲踞于母亲身侧,如一座随时可拔地而起的守护之峰。方才那惊天一呼,那地狱血光在母亲眼中炸裂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印刻在了心头最深的沟壑。他默默凝视着母亲那张被风雨和剧痛反复鞭挞的脸庞,那每一道深纹里,都蛰伏着沉痛的过往。时间在雨水中艰难流淌。过了许久,久到山道上只剩下暴烈风雨的狂啸,李羞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帘,落在眼前儿子那张年轻、紧绷、却分明带着父亲眉峰硬朗轮廓的脸上。刹那间,旧日的温情与今日沉重的负担如同两座无形的巨峰轰然相撞!压抑了整整二十载的滔天血海、万钧悲愤、刻骨疑云,如同被强行堵截于火山深处、终于迎来喷薄之机的滚烫熔岩,再难遏止!她嘴唇剧烈颤动数次,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抓住了儿子冰凉的手腕,仿佛那是支撑她将真相沉锚于人间最后的浮板!每一个字都凝聚了千钧份量,如同淬炼于炼狱深处的血泪精金!
“声…声儿…爹的死…”话刚起头,胸口那团滚烫的悲戚如巨浪堵住咽喉,李羞花猛地呛咳起来,瘦骨嶙峋的身子剧烈震颤,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张先声立刻将水壶凑近,掌心隔着湿透的粗布,轻轻抚摩着母亲单薄如纸的脊背,触手处尽是嶙峋凸起的脊椎骨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在张先声心间汹涌翻腾。待咳喘稍歇,李羞花重新聚起气力,声音嘶哑低回,每一个字都如同从万丈冰川最深处凿出,蕴含着足以冻裂魂魄的冰寒怨念:
“你爹…新天他…不是意外!”
“他不是被火烧死!他是被人…”她双眼怒睁,血丝贲张如同蛛网密布,死死盯着雨雾深处那张早己刻骨铭心、令她二十年辗转反侧、不敢稍忘半分的残暴脸孔!嘴唇痉挛般抽搐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负伤的嗬嗬之声,最后几个字眼从齿缝中一字千钧地、带着焚烧一切的血誓恨意迸出:“…被人谋害!他是为你二叔…死在了“群狼”之下!”
“谋害!仇杀!”虽然年少时知道一些端倪,可现在再次听到母亲亲述,还是让张先声脑中如九天狂雷轰然炸裂!万丈崖倾!他身形猛地一晃!脚下泥水飞溅!膝盖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盘错树根上!一股撕裂心脉的剧痛瞬间蔓延全身,那痛楚远比撞击本身带来的更猛烈!是信念崩塌的创痛!一股焚尽八荒九野的熊熊怒焰,猛地自胸膛最深处、那铁与血熔铸而成的丹田爆燃而起!如同被投入了万千炼狱精炭,烧得五脏六腑俱成焦土!眼中精光暴射!如两把淬过地狱寒冰的惊世利刃!骤然刺穿厚重的雨帘!
李羞花看到儿子眼中那足以焚天灭地的狂怒与剧痛交织的烈焰,巨大的恐惧与悲哀又涌上来。她如同耗尽所有气力般向后一仰,重重靠在那湿冷粗糙的朽木之上,声音微弱、破碎,却字字诛心,如同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之火来点燃复仇的火种:
“你爹…张新天…不是孤家寡人…他有两个异姓兄弟…生死与共…”
“……老…老二叫朱广进…就是我刚在镇上…看…看到的那个后生的亲爹…”提及朱广进,李羞花的嘴唇剧烈哆嗦起来,脸上闪过交织着刻骨痛苦与无边恐惧的惊悸,仿佛看见那烈焰中目眦欲裂的惨烈残影!“老三…焦长远…下落不明”说出这个名字时,她呼吸猛地一滞,眼中涌起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光,似悲悯似恐惧似无尽苦涩!那眼神如同在望向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曾信赖如臂又充满迷雾疑团的深渊!
异姓兄弟!朱广进与焦长远!一个生死不明!一个下落成谜!一团血腥的迷雾!
轰!轰!轰!
无数道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张先声的灵魂深处疯狂迸射!将那片懵懂无知的过去彻底轰成齑粉!将那根植于血脉的忠义之道彻底颠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生生撕裂成数块!父亲的如山背影在血泊中轰然倒塌!朱家二叔那烈火焚身的绝望呼号撕裂耳膜!母亲那饱经摧残、血泪流干的面孔扭曲变形!还有那个与他血脉同源却骤然撞入眼帘的朱小军!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嘶吼猛地从张先声喉咙深处迸发而出!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幼龙第一次向命运的深渊发出惨烈决绝的咆哮!他再也无法控制!雄躯如遭重锤轰击般剧烈战栗!双拳骤然在身侧死死紧握!骨节发出沉闷骇人的爆响!青黑色的血管在他虬结如蟠龙的手臂上条条贲起!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死白的颜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殷红的血珠混着冰冷的雨水,无声滴落在身下浑浊不堪的泥水里,氤氲开一朵朵诡异凄厉的血花!那双寒光暴射的眼睛,死死锁在母亲那张被风雨剥蚀、因吐露血海深仇而稍得解脱却又瞬间枯萎下去的脸庞之上!所有的悲恸、愤怒、惊骇、与那股足以撕裂苍穹的复仇之火,最后都化为一股冻彻骨髓、却又足以焚烧万物的凌厉寒光,从他口中硬生生逼出一句话语,字字如同钢铁淬火后投掷出的夺命钉:
“妈——!仇人究竟是谁?!那两位叔伯……现在何方?!”风雨咆哮中,他嘶哑低沉的怒吼,如同宣告一场迟来二十年的生死追猎的序幕!
雨势未见分毫减弱,反而愈发狂暴,天河之水似己被泼尽,山涧的泥石流轰鸣己隐隐传来,如同远古巨兽在泥潭深处的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