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冻硬的溪流,在李羞花被秘密送入林山疗养区后,凝滞不前。这处坐落在林山深处、守卫森严的将军疗养区,并非想象中鸟语花香的静谧桃源。相反,高大的杉木笔首如戟,遮蔽了大半天空,即使白日阳光也难透进来多少,林荫道幽深曲折,寂静得只有风过林梢的低沉呜咽和远处岗哨隐约的换岗口令声。空气异常清新,带着松针和露水的冷冽气息,却更添一丝肃杀与疏离。巡逻的卫兵踩着落叶,步履整齐划一,枪刺在偶尔漏下的天光里闪烁寒芒。
李羞花被安置在一处独立小院的最深处——青松轩。轩舍不大,青石为基,白墙黑瓦,古朴清雅,西周被茂密的竹林和高大的古松环绕,形成天然的屏障。这里似乎远离了疗养区其他热闹场所,是专供特殊人物静养的所在。伺候她的,除了那位引她进来的王先生(偶尔会来探望),就只有一个寡言少语、手脚极其利落干净的中年女勤务兵小王。
王先生的身份如同这幽深的林山,讳莫如深。李羞花只知道他姓王,是“风来客栈”那清癯账房的“老朋友”,在这将军疗养区里有几分薄面。他安排得极其周密,青松轩一切用度皆由专人静默送达,她不需要露面,甚至不需要姓名,对外只称是“王先生乡下遇灾的亲侄媳妇”。
身体的虚弱和巨大的精神创伤如同两条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李羞花。腹中的孩子是她唯一的慰藉,更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支柱。王先生请来的随区军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柳大夫,医术精湛,态度却如同冬日古井,平静少言。每次把脉换药,眼神锐利得如同能洞穿灵魂,只在确定胎儿心跳平稳、母体脉象逐渐稳固后,才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李羞花不敢有丝毫松懈。虽然青松轩看似固若金汤,但那些追魂索命的阴影从未在她心底散去。每当夜深人静,松涛阵阵,她便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紧紧抱着王先生托人悄悄送来的、用新天留下的钱置办的两件粗布孕衣,将张新天最后那条短信的字眼在心中默念百遍:“灶台右三活砖蒸屉下……” 每一个字都滚烫,灼烧着她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和对仇人刻骨的恨意。这恨意支撑着她吞咽下柳大夫开的各种苦苦的安胎药汤。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如履薄冰般滑过。深秋最后一场寒雨过后,几片顽强未落的黄叶从高耸的松柏枝头飘零。李羞花腹中的生命日益茁壮有力,胎动越来越明显,踢蹬着她的肚皮,带来一阵阵既甜蜜又痛楚的悸动。离临盆的日子似乎不远了。柳大夫面色却愈发凝重,私下里对王先生摇摇头:“胎位不正,又因母体遭受重大打击精神气血两亏,加之舟车劳顿受过寒气,恐怕…届时会是鬼门关…”
林山的冬,来得迅猛而严酷。在一个北风呼号、铅云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山峦的清晨,巨大的痛苦毫无征兆地降临了!李羞花刚艰难地喝下小半碗温热的粥,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巨锤猛然凿击般的剧痛就从脊椎深处爆发,瞬间贯穿了她整个下腹!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她死死抓住坚硬的床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冲破喉咙!羊水破了!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刺骨的冷风恰好卷起窗帘一角,露出外面灰白阴沉的天空,如同泼洒着无尽的寒冷和恶意。
“王姐!…孩子…要来了!…”她用尽力气呼喊。那位姓王的女勤务兵闻声如风般冲了进来,看到情景脸色骤变!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冲出房间,按动了床头某个隐秘的红色按钮!尖利的铃声瞬间划破青松轩的宁静,响彻整片竹林!
生产的过程如同置身炼狱!胎位不正带来的宫缩剧痛远超想象,像是有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体内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用力都是与死神的拔河!额角滚烫的汗珠如雨滴落,混着泪水糊住了眼睛。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床褥,刺目的猩红映衬着她惨白如纸的脸!柳大夫和小王急得满头大汗!小王牢牢抓住李羞花的手,不断给她擦汗鼓劲;柳大夫额头青筋暴露,双手沉稳而有力,试图引导胎儿的,嘴里快速而清晰地指挥着:“别怕!再用力!跟着我的节奏!憋住气!下!往下!”
“新天…二弟…长远…报仇!”剧烈的阵痛间隙,李羞花的神智在剧痛与执念的边缘反复拉扯。她紧咬的嘴唇沁出血珠,嘶哑的嗓子无意识地反复呢喃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带着无边血泪!对丈夫的思念,对兄长的哀悼,对仇人的恨意,对未出世孩子的保护本能,交织成一股撕心裂肺却又刚烈无比的力量!这力量让她在每一次力竭崩溃的边缘,都爆发出如同濒死母狼般的挣扎与嘶吼!
痛楚无穷无尽!时间感彻底丧失!窗外北风怒号,卷起松涛如千军万马奔腾咆哮!那声音在李羞花耳中,却像是朱家灭门夜的血肉碎裂声、枪炮声!张新天浴血苦战的怒吼声!
“呃啊——!!!”
一声用尽灵魂力量、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爆发!仿佛带着所有逝者滔天的怨恨与期盼!几乎在同时!
哇——哇——!!!
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如金鸡破晓般的嘹亮婴啼,骤然刺破了房间里压抑窒息的血腥与死亡气息!如同在无边的暗夜深渊里,突然点燃了一盏微弱却神圣不可侵犯的生命之灯!
“是个带把的小子!”柳大夫嘶哑着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迅速剪断脐带,将那个浑身沾满粘液、带着血污、像一只烫红小猴子般奋力哭嚎的新生儿小心翼翼托了起来!
那哭声洪亮而愤怒,充满对这个世界未知严酷本能的控诉!
李羞花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下去,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着脸颊,瞳孔因脱力而失焦放大,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但就在那婴儿啼哭声冲入耳膜的刹那,她那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不顾一切地伸出手!那双沾染着自己鲜血的、冰冷颤抖的手,如同朝圣般,带着一种融合了极致疲惫、无边怜爱和刻骨仇恨的神圣光芒,艰难地伸向那个仍在柳大夫怀中哭嚎的小小生命!
“我的…孩子…新天…我们的……”血水与泪水和着嘶哑到极致的破碎音调滴落下来,滚落在婴儿温热的、沾着血污与胎脂的小小胸膛上。
柳大夫小心地将这个用生命换来的孩子放进她无力的臂弯。小小的生命似乎感受到了血脉的羁绊,哭声渐小,转为一阵阵委屈的抽噎。
看着臂弯里这个眉眼间依稀有着张新天轮廓、却在哭声中又透着某种连天也敢捅个窟窿的倔强的小生命,李羞花苍白的嘴角,在血污与泪水的混合中,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那不是纯粹的喜悦,更像是在血海深仇的地平线上,终于看到了一丝属于光明的微茫弧光。
“张…先声…”她喃喃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孩子命名,每一个字都如同在燃烧着自己的灵魂,“这是你爹给你起的名字…无论前路是刀山还是血海…都要…替我们…替朱家…把话说清楚…把道劈开了走!”
窗外,凛冽的北风终于稍稍平息。一声悠远却清越的军号声破开沉沉的铅云,自疗养区深处的某个地方响起,回荡在林山谷地之间,如同在宣告一个微小却倔强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