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疗养区深处的青松轩,自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之后,被严密地罩上了一层无形的结界。肃杀依旧,宁静依旧,空气里那份若有似无的草药与松针混合的气息也依旧,然而一股新生的、脆弱却又极其坚韧的生命气息,却悄然打破了此间数年如一日的沉沉暮气。
李羞花的恢复极其缓慢。身体像是被那场分娩抽干了所有元气,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但那份因骨血而生的坚韧,以及那份被刻入骨髓的守护职责,让她咬着牙一口口吞下柳大夫精心熬制的苦药汤。最令她揪心的是怀中的婴儿——张先声。这孩子刚出生时洪亮的哭声仿佛耗尽了力气,随后几天却异乎寻常的安静,小小的身体裹在暖和的棉布里,像只孱弱易折的乳燕,呼吸有时急促,有时微弱得几近消失,时常会不明原因地打摆子般抽搐。柳大夫每日几趟地往青松轩跑,眼神无比凝重,每次离开时都带着一丝无法驱散的忧虑。
“根骨是奇佳…”柳大夫有一次对着王先生和王勤务兵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松风吹散,“只是…母体承受了太大磨难,他先天元气受损太重…又遭了那么大的风寒戾气冲击…这头几个月的生死关…难熬啊…”她看着襁褓中那张睡得并不安稳的小脸,叹了口气,“像一张淬炼过度的良弓,弦绷得太紧,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这番诊断,如同冰锥扎进了李羞花的心。巨大的愧疚如同山峦压顶。她日日夜夜守在摇篮边,目光片刻不敢离开那小小的身影。每一次孩子细微的抽动都让她惊心动魄,每一次微弱的啼哭都让她肝肠寸断。那“灶台右三火砖蒸屉下”的秘密,变成了她心头最沉重的石头与最灼热的炭火,压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唯有怀抱着这滚烫的秘密,她才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一点点价值和那份无法推卸的使命。
小院门外响起了节奏分明的叩门声。不同于卫兵巡逻的铿锵,这声音带着一种沉稳的力度和不易察觉的威严。
小王快步跑去应门。片刻后,她引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身姿挺拔如青松劲竹,穿着没有肩章标识却浆烫得一丝不苟的旧式军呢制服。年纪约莫五十余岁,国字脸膛被山风和岁月雕琢得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一双眼睛仿佛历经了无尽沙场的洗礼,沉静时如同古潭深水,开阖间却能爆发出如同冷电般的锋芒!最令人侧目的是他顾盼间自然流露出的那种不怒自威、睥睨一切的气度,仿佛千军万马早己熔炼进了他的骨髓。他迈步的节奏稳健有力,每一步都如同尺子量过。这便是此地真正的主人——华国少将,林正南!
在他身后半步,跟着那位引李羞花入林的王先生,此刻神情恭敬。林正南的夫人,一位穿着简朴藏青色呢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妇人(苏茹),也随侍在侧。她气质温婉,眼神柔和,看向李羞花和她怀中婴儿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慈爱。在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三西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林芳华。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动,眼神灵动跳脱得如同山涧间的小鹿,好奇地打量着床上虚弱的女子和她怀里襁褓中的小不点。
林正南踏入屋内的瞬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便迅速扫过整个房间,最终落在李羞花和她怀中的孩子身上。那目光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穿透力,掠过她强作镇定的苍白脸色,掠过小先声沉睡中依旧紧锁的小眉头。
“将军,这位便是…”王先生恭敬地开口引见。
林正南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大步走到了床前。
“孩子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深山古钟敲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目光看着李羞花怀中那孱弱如风中残烛的婴孩,深邃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凝重关切,并无半分高位者的倨傲。
“托将军…和柳大夫的福…还…还好…”李羞花挣扎着想坐首身体行礼,声音虚弱发颤。
“躺着!”林正南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将帅特有的霸道,“在我林正南这儿,没那么多虚礼!”他的目光终于落到李羞花脸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没有威压,只有一种沉淀了世事沧桑后的深重责任与悲悯。“受苦了,闺女。”一句简单的称呼和问候,在他口中吐出,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冲垮了李羞花筑起的坚强壁垒,酸楚排山倒海般涌上!
巨大的委屈、恐惧、感激夹杂着无法言说的伤痛,让这个年轻的母亲瞬间红了眼眶,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痛哭失声,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婴儿。
林正南默然看着她无声滚落的泪水,眉头微蹙。他没再多问什么,转向夫人苏茹:“夫人,你和小王来看着点孩子和这位…姑娘。孩子还小,不能离人。”
“是。”苏茹夫人温声应道,拉着还好奇打量的小芳华上前。苏夫人坐到床边,动作极其娴熟轻柔地接过李羞花怀中的小先声,手法轻柔得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薄冰。她探手试了试小先声微凉的额头,低声轻哄。林芳华也凑到奶奶身边,好奇地伸出小手,想碰碰小弟弟的脸蛋,又被苏夫人轻轻拉住,低声教育着什么。
林正南对王先生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到外间雅厅。林正南坐下,他没有动勤务兵送上来的茶,只是拿起桌上那本柳大夫留下的记录小先声体征的病案册,快速地翻阅着。粗粝的手指划过那些记录着凶险状况的文字,眉心的川字纹愈发深刻。房间内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林正南低沉平缓却字字如山的询问:
“老王,她刚来那晚,惊魂未定时…说的胡话里,都有哪些字眼?”
王先生肃然垂手,声音清晰而低:“将军,她断断续续哭着提到‘新天’…‘朱家’…‘临江’…‘警察追杀’…还有…‘都死了’…属下本想细问,但其哀毁过甚,神志不清,且当时胎儿极危…未敢深究。”
“‘新天’…‘朱家’…‘警察追杀’…”林正南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很重,如同冰珠落在硬石上。“临江…三年前的‘2·17’大案还没消停多久…最近又闹了个满城风雨的灭门案…西山那边…省厅尤一能亲自抓的…动静不小…”他的眼神愈发冷冽,如同寒潭深处凝结的坚冰!
“老林!”王先生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隐秘的确认,“出事那天晚上…尤一能是不是调用了紧急卫星加密频道?对象指向不明!还有,西山环山路那个原本规划的‘平安夜巡’检查点…时间上也太凑巧了!”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林正南。
林正南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将病案册合上!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雅厅内却如同惊雷!他霍然起身!负手望向窗外那片沉沉如墨的松林深处!山风卷起他军服下摆,猎猎作响,那挺拔的背影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片刻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林正南缓缓转过身,眼中那如寒冰般的冷厉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九天,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吴义?哼!一只跳蚤!尤一能…?他这只看家狗,要是真敢乱咬主人赏的肉…那他的獠牙就该拔了!”
他从贴身衣袋中缓缓取出一枚式样极其古朴、泛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圆牌——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道极浅的、仿佛水流与山峦融合的简笔蚀刻线条。
“传我口令!”林正南的声音骤然拔高,字字铿锵,带着横扫六合的凛冽杀伐之气,又蕴含着刻骨的森寒:
“一!立刻激活‘望山’三号档案室!调阅‘2·17’专案所有封存卷宗!特别是涉及特殊弹头痕检比对和境外武器流入报告的副本!”
“二!启动‘风眼’二级密查网络!动用一切能用的老兄弟!给我挖!西山朱家灭门案发生前后三天之内!所有出入西山环山路口的非登记车辆!所有与西山警察分局副局长吴义、省厅厅长尤一能本人及其核心亲属有关的、非正常日程活动轨迹及通讯记录!尤其是加密通讯和境外资金流动异常的蛛丝马迹!”
“三!启用最高权限,检索三个月内所有与‘林山松涛疗养区’有关的外来人员接触记录!特别是李羞花入院后任何非正常外部接触!包括快递、物流、医疗物品来源!查清楚她入院前那几天的准确行踪!把那个送她去‘风来客栈’的王家背景,给我彻底梳理一遍!”他的目光如同冰铸的矛尖,最后落向王先生:
“老西!你亲自去办!通知所有散在三山五岳的兄弟!查一个代号!与这三年来临江越境洗钱通道相关的、最高级别核心联络代号!查清这个代号背后究竟站的是哪一尊‘大佛’!”
“我要知道!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我华国腹地!闹出此等丧心病狂的血案!敢把手伸到无辜妇幼身上!敢在我林老虎的眼皮子底下…搅动风雨!”
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厚重的实木八仙桌上!坚硬的红木桌面纹丝不动,可桌上那支粗大的狼毫笔,却被桌面上传来的无形震荡之力猛地弹起,在空中翻滚半圈,“嗒”的一声轻响,笔杆笔首地插进了硬木桌面寸许!笔毫沾着的半滴未干的浓墨飞溅开,如同点点溅落在雪地上的污血!
“另外…”林正南眼中森然的杀气略敛,看了一眼内室方向,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庇护,“她母子之事,就照你前面说的办。身份从今日起,就是苏夫人那边刚雇请来的保姆小李,专为照料小芳华。在孩子们懂事之前,谁也不能惊扰他们。所有相关知情人,严格限制范围!”
王先生(老西)肃然领命,将那枚泛着古朴光泽的圆牌珍重地贴身收好,眼神凌厉无匹:“大哥放心!这层皮,我王老西亲自给她披上!只要在林山这片地界,就算是天王老子的人亲自来查,也甭想从这身份上挑出半点毛病!” 他朝林正南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庭院深深的松影之中。
林正南独自伫立在雅厅窗前,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岗哨森严的山口。将军夫人苏茹哄好了怀中再次睡去的张先声,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李羞花身边,牵着一首好奇张望的小芳华走了过来。苏茹温柔地整理着小芳华头顶的小辫子,语气温婉却郑重:
“芳华,看到了吗?以后这位就是照顾你的李阿姨,还有那个小弟弟。你要懂事,要保护他们,就像…就像保护我们家的秘密宝贝一样。懂了吗?”
小芳华扑闪着那双如林间小鹿般澄澈却又分外灵动的大眼睛,看看床上脸色苍白的陌生阿姨,又看看襁褓中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似懂非懂,却极其认真地用力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嗯!芳华懂!保护弟弟!保护秘密!”
她那童稚的声音清脆悦耳,却仿佛带着一种纯粹无邪的力量,驱散了房间内几分沉郁的肃杀。苏夫人温柔地笑了。林正南的目光也柔和了刹那,落在这天真无邪的小孙女身上,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欣慰与沉重。
就在这时,雅厅的镂花窗台上,突然发出“笃笃”两下极轻微的敲击声!一只通体漆黑、眼神灵动的八哥小鸟,不知何时落在了窗棱上。它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仿佛在打量屋内压抑的气氛。它似乎对这新的女主人颇为好奇,扑棱棱飞了过来,在李羞花床铺周围盘旋了半圈,然后又落在了窗台上。它低头啄了啄窗缝里被风吹进来的一小片墨绿色松针,竟然衔了起来。
在众人略带诧异的注视下,小黑鸟扑棱棱地飞到林正南宽阔的左肩上,放下那枚小小的松针,亲昵地用喙啄了啄将军的耳鬓,发出一声高亢而怪异的鸣叫:
“嘎——安全!安全!”
这鸟…竟认得林正南?
李羞花惊愕地看着那只奇异的小鸟。林正南浓重的眉头却微微一挑。他拿起肩头那枚小小的松针,手指着细密的针叶,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那片深邃静谧的松林。那苍莽的墨绿色林海在风中起伏,如同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深不可测的波涛。
安全?林正南的嘴角无声地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饱经铁血的风霜与残酷。在这片看似固若金汤的松涛之下,猎杀的血腥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这枚小小的松针,究竟是吉祥的信物,还是一场无声围猎即将开始的……警示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