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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晓白初中第一次把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带回家时，张家小院里的气氛却像一碗掺了黄连的糖水。
大姐张嘉梅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在鲜红的分数上反复，仿佛要焐热那冰冷的墨迹。
可她的目光越过纸面，投向墙角那只褪了色的旧木箱——里面躺着县一中鲜红的录取通知书，那曾是属于她的翅膀，如今己蒙尘多时。
父亲张建民蹲在门槛上，粗糙的指节捏着半截旱烟，烟头的火星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母亲郭燕芳则默默搓着围裙一角，她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逡巡，最终落在张嘉梅身上，那眼神像浸透了深秋寒露的棉絮，沉甸甸的。
三姐张嘉玉怯生生地拉着二姐张嘉兰的衣角，仿佛预感到某种无声的风暴正在降临。
几天后的深夜，灶膛里的火光舔舐着张嘉梅年轻却疲惫的脸庞。
那张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被她攥得发烫，又骤然松开。
她凝视着跳跃的火焰，像是要把那团火种刻进自己骨血深处。
终于，她将通知书一角探入火中。纸张在火焰中痛苦地卷曲、变黑，发出细微的嘶鸣，如同一声被捂住的叹息。
她猛地收回手，只余焦黑的一角，被她迅速藏进贴身的衣袋里，像藏起一块滚烫的烙铁。
次日清晨，张嘉梅的声音如同被初霜打过的稻穗，沉甸甸地落在全家人面前：“爹，娘，我去村东头的纺织厂报到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弟弟妹妹，“晓白脑子灵光，嘉兰、嘉玉也中用，让他们安心读下去。”她的话语平静如深潭，不起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晓白猛地抬头，撞见大姐眼底那片平静之下深埋的矿脉——那里有熔岩般灼热的牺牲，也有磐石般坚定的担当。那目光如无形的鞭策，从此抽打在他心上，催促他日夜向前。
从此，张晓白书桌上的灯火成了张家夜晚最亮的星。他伏案的身影像一株汲取所有养分向上拔节的竹，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啃噬桑叶。
深夜，不远处村东头纺织厂机器低沉的轰鸣隐隐传来，他每每停笔侧耳，便仿佛看见姐姐在机台前熬红的双眼——那是无声的鼓点，催促他更用力地奔跑。
音乐是他灵魂深处不肯熄灭的萤火。
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张泛黄的钢琴键位图，贴在自己的破书桌上。
没有琴，他便以指为槌，以桌为键，在想象的琴键上摸索那些流动的音符。指尖在冰冷的木纹间敲击、滑动，日复一日，竟将那块桌面磨得格外温润光滑。
寒冬腊月，他十指冻得通红，关节僵硬如胡萝卜，仍不肯停歇，仿佛那无声的桌面能回应他灵魂深处对旋律的渴念。
张晓白十六岁生日前夕，家里气氛微妙。
三个姐姐常聚在张嘉梅狭小的厂宿舍里，神色神秘地低语，手指在膝盖上反复比划着数字。
终于到了生日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门外响起一阵吃力的拖拽声与压低的喘息。
张晓白揉着眼睛推开门，霎时钉在了原地——晨雾熹微中，大姐嘉梅、二姐嘉兰和三姐嘉玉，三人正合力推动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台旧得惊人的立式钢琴，琴身油漆斑驳如老树皮，一条琴腿用粗麻绳仔细加固过，露出里面朽木的肌理。
“十八手钢琴！”三姐嘉玉喘着气，脸上却绽开灿烂的笑容，“跑遍了旧货市场呢！”
张晓白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琴盖。
当琴盖被费力掀起，露出里面同样磨损却擦拭得异常干净的黄白色琴键时，他眼中积蓄己久的温热终于滚落下来，滴在斑驳的琴键上。
这架由三个姐姐们汗水浸透的零钱、被无数陌生人指尖叩击过的老琴，此刻却焕发出圣洁的光晕。大姐张嘉梅掏出贴身珍藏的那片通知书焦角，轻轻放在琴谱架上：“晓白，大姐没能走的路，盼着你的琴音能走到。”
那焦黑的一角，如同一个被重新点燃的誓言。
自此，张家简陋的屋子里，那架老钢琴的声响从未断绝。
无论窗外是蝉鸣如沸的酷暑，还是北风呼号的寒冬，张晓白的手指总在琴键上翻飞跳跃。他指尖流出的旋律，起初生涩，继而流畅，最终汇成汹涌的河——那河流淌着张嘉梅纺织机旁无声的青春，倒映着张嘉兰在田间劳作时的汗水，也承载着张嘉玉为攒钱而省下的每一颗糖果。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姐姐们折下的翅膀上拔下的羽毛编织而成，轻盈，却带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当张晓白最终站在县城青少年才艺大赛的聚光灯下，指尖在县礼堂那架锃亮的三角钢琴上落下第一个清越的音符时，流淌而出的正是那支献给姐姐的《梅骨谣》。
旋律时而如溪水淙淙，是二姐兰帕拭汗的温柔；时而激越如金石迸裂，是三姐挺身而出的无畏；最终化为深沉辽阔的咏叹，那是大姐嘉梅用自己生命的薪柴燃起的火焰，它烘暖了张晓白所有的音符，也照亮了他走向远方的漫漫长路。
台下，张嘉梅挺首了微驼的脊背。她眼中映着舞台上被光簇拥的弟弟，耳中灌满那曾被她亲手掐灭的又由弟弟奏响的旋律。
这一刻，她看见自己当年投入灶膛的灰烬，竟在弟弟的指尖开出了最灼灼的花；她听见自己无声的青春，终于借弟弟的琴声发出了惊雷般的回响。
原来世间最深沉的爱，并非攀援的藤蔓，而是甘愿化身为泥土，去托举另一棵树的根基——即使自己永远深埋于黑暗，也能在另一片向阳而生的葱茏里，认出自己不朽的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