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裹着腐叶味灌进巷口的裁缝铺时,林小满正蹲在缝纫机旁捡纽扣。穿堂风掀起案板上的黄表纸,那张画着朱砂眼的符篆突然飘起,边角正巧扫过她左眼——剧痛骤起,像有根烧红的细针猛地扎进瞳孔。
“小满!”母亲的惊呼从里屋传来。小满踉跄着扶住桌沿,指尖摸到眼角黏腻的湿意,低头一看,手背上竟洇开团浅红,像朵未开的胎菊。而原本昏暗的铺子突然亮得刺目,她看见墙缝里渗出缕缕灰气,在门后聚成个模糊的孩童轮廓,正抱着件小襁褓冲她笑。
那笑没有半点温度,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锯齿般的尖牙。小满猛地闭眼,再睁眼时,孩童己不见了,唯有案板上的符篆在风中沙沙作响——那是昨夜隔壁王瞎子塞给她的,说“最近阴气重,姑娘左眼带血光,莫要乱看”。
“别碰那符!”母亲冲出来时,围裙上还沾着裁布的粉笔灰。她慌忙捡起符篆塞进抽屉,指尖碰到小满的手腕,突然僵住——那道从眼角蔓延到脖颈的红痕,此刻正像活物般轻轻蠕动,在苍白的皮肤上勾出细如发丝的脉络。
“妈,我看见……”小满刚开口,窗外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那哭声尖细得不像人间孩子,带着金属般的颤音,像用生锈的铁丝在磨玻璃。母亲脸色骤变,抓起油纸伞就往外走:“在家待着,别出门!尤其别去巷尾的破屋!”
破屋是巷尾那间塌了半边屋顶的青砖房,据说是二十年前难产而死的张寡妇的旧居。小满记得去年清明,她跟着母亲去上坟,路过破屋时曾听见里面传来木板吱呀声,扒着裂缝往里看,只见墙角堆着几团发黑的襁褓,其中一团正慢慢渗出暗红的水渍。
此刻哭声越来越近,像绕着裁缝铺打转。小满的左眼突然发烫,她看见木门上的铜环被什么东西握住,正一下一下叩门——那是双婴儿的手,皮肤下透着青紫色的血管,指甲根处凝着黑血,敲在门上时,竟在铜环上留下小小的血印。
“谁?”小满的声音发颤。叩门声顿了顿,紧接着,门缝里挤进来团湿漉漉的襁褓,布料上绣着褪色的并蒂莲,边缘缠着干枯的脐带,正滴滴答答往下滴着血水。襁褓在地上滚了两圈,突然裂开道缝,露出里面半只泛着青白的小手,掌心纹着枚暗红的胎记,像朵被压扁的血莲。
母亲回来时,小满正抱着颤抖的缝纫机缩在墙角。襁褓己不知去向,唯有地面留着道蜿蜒的血痕,从门口延伸到裁缝凳下。母亲盯着她左眼的红痕,突然掀开她袖口——小臂内侧不知何时浮现出细密的咒文,朱砂般的字迹顺着血管爬向心脏,每道笔画都像刚用针尖刻上去,渗着细细的血珠。
“是血婴……”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二十年前,张寡妇难产时,我替她找过稳婆……那孩子生下来就没气,可稳婆说,她听见襁褓里有咬指甲的声音。”她猛地抓住小满的手,“记住,今晚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开抽屉!尤其别碰最底层的蓝布包!”
午夜的雨突然变急,砸在青瓦上像撒了把铁砂。小满躺在床上,盯着墙上晃动的树影,听见抽屉里传来细碎的抓挠声,像小兽用爪子在扒拉木板。左眼的红痕越来越烫,她看见抽屉缝里挤出缕灰气,在月光下聚成个婴儿轮廓——这次能看清全貌,襁褓里裹着的分明是具干尸,眼窝处嵌着两颗血红色的珠子,正一下一下往地上滚血珠。
“姐姐……”干尸的嘴张开,声音像老旧的风箱,“抱抱我……”它蠕动着爬向床沿,襁褓上的脐带突然伸长,像条活蛇般缠上小满的脚踝。凉意顺着脊椎爬进头顶,小满想起母亲说的“蓝布包”,猛地翻身拉开抽屉——最底层的蓝布包边角露着缕金发,那是父亲十年前车祸去世时,她从遗物里捡的打火机。
蓝布包刚被扯开,屋里的温度骤降。干尸发出刺耳的尖叫,脐带瞬间缩回,化作无数血点溅在墙上,画出歪扭的“还我”二字。小满这才看清,蓝布包里裹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张寡妇的灵牌,背面用朱砂写着“未时三刻,血婴索命”,而灵牌下方,压着半张泛黄的病历单,日期正是二十年前的秋分——母亲的预产期。
“你早就知道……”小满盯着母亲突然出现的身影,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把带血的剪刀,“我不是你的孩子,对吗?”
母亲的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眼角挂着泪,却又带着诡异的笑:“小满,你是娘的救命符啊。当年张寡妇咽气前咒我‘断子绝孙’,可娘在医院看见你时,你左眼的血痣跟那血婴的胎记一模一样……”她举起剪刀,刀刃映着小满左眼的红痕,“只要用你的血喂饱灵牌,血婴就会认你作娘,再也不会缠着我们了。”
小满往后退,后腰撞上裁缝凳。缝纫机的踏板突然自己动起来,“咔嗒咔嗒”响个不停,案板上的黄表纸纷纷飘起,在母亲周围结成符阵。小满看见母亲脚下的影子里,正钻出个抱着襁褓的血婴,干瘦的手正抓着母亲的脚踝,每抓一下,母亲的皮肤就冒出块青斑,像被毒蚁啃食的烂果。
“看清楚了,孩子。”王瞎子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竹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你娘当年为了躲血咒,把你从 orphanage 抱回来当替身,那血婴认的不是血脉,是怨气!”他掷进屋里枚铜钱,正砸在母亲手中的剪刀上,“掀开你左眼皮,看看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剧痛再次袭来。小满颤抖着指尖翻开左眼眼皮,只见瞳孔深处浮着枚血红色的胎记,形状竟与当年襁褓里的血莲分毫不差——二十年前那个本该死去的血婴,原来一首藏在她的眼睛里,借着阴阳眼的血光慢慢苏醒。
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血婴从她影子里钻出来,襁褓化作无数血线缠上她的脖颈,干瘦的小手扒开她的嘴,往里面塞着发黑的脐带。小满抓起桌上的灵牌,朱砂字在血光中渐渐亮起,她终于看清病历单上被血渍遮住的名字——母亲的名字下方,还写着个小字:“代孕”。
“原来我才是那个……”小满的声音被雨声吞没。灵牌突然发烫,血婴转头看向她,眼窝中的血珠滚落在地,竟在水洼里映出两张脸:一张是她此刻的模样,另一张,分明是二十年前张寡妇抱着襁褓的照片——那襁褓上的并蒂莲,与她此刻穿的小褂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晨光撕开雨幕时,巷尾的破屋传来轰然倒塌的声响。小满坐在裁缝铺门口,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襁褓,左眼的红痕己褪成浅粉,却在瞳孔深处留下道细如发丝的血纹,像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胎菊。王瞎子拄着竹杖走来,往她手里塞了枚铜钱:“记住,阴阳眼开在左眼,是替死人看路的。那血婴啊,不是要你的命,是想让你替它看看,这人间的太阳,到底有多暖。”
后来巷子里的人都说,裁缝铺的林姑娘左眼能看见脏东西,却再也没见过她害怕的样子。只是每到秋分雨夜,总有人听见裁缝铺里传来缝纫机的声响,“咔嗒咔嗒”,像在缝补什么破碎的东西。有人偷偷扒着门缝看,只见小满坐在案板前,手里抱着个蓝布包的襁褓,正在给里面的“东西”哼摇篮曲,声音轻轻的,像哄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而那个永远锁着的抽屉最底层,除了张寡妇的灵牌,还躺着张泛黄的照片——襁褓里的婴儿左眼下方有颗血痣,抱着她的女人笑得温柔,却在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小满,对不起,娘骗了你二十年。但你要相信,当年在医院第一眼看见你,娘是真的觉得,你比世上所有的阳光都暖。”
雨又下起来了。小满摸着左眼的血纹,听见襁褓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小兽在蹭她的手心。她低头笑笑,指尖划过蓝布上的并蒂莲——这次,她终于看清了布料里藏着的暗纹,那是无数个“平安”字样,用极细的银线绣在血色底纹上,像母亲藏了二十年的,带血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