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的家,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
那股在病房里就挥之不去的寒意,像跗骨之蛆,跟着陈默一起回来了。明明己经是初夏,阳光透过窗户晒进来,他却总感觉有股阴冷的气息缠绕在骨头缝里,手脚常年冰凉。稍微动一动,断骨处就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灾难的代价。
更沉重的是空气里的压抑。林晚不再像在医院那样歇斯底里地哭骂,她变得沉默,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超市收银台和没完没了的兼职里,回到家就累得瘫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和陈默的交流只剩下最简短的、必须的几句:
“吃饭。”
“药吃了。”
“小雨睡了。”
“下个月要还的账单在桌上。”
那叠账单,像雪片一样,压在陈默的心头,也压垮了这个家最后一点温情。医药费的窟窿像一个无底洞,而陈默,这个原本的顶梁柱,现在连自己走路都费劲,更别说出去赚钱了。他看着林晚日益消瘦的脸颊和眼下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巨大的愧疚感和无能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晚晚…” 有一次,他试着开口,声音干涩。
“别说了,” 林晚头也没抬,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省点力气养伤吧。” 她起身,去给小雨洗换下来的脏衣服,留给陈默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陈默坐在沙发上,午后的阳光明明晒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深入骨髓的阴冷,似乎更重了。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薄薄的外套,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几张刺眼的账单上。房租、水电、小雨的幼儿园费…还有那笔巨额医药费的分期。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几天后,当腿上的夹板拆掉,医生说可以试着下地慢慢活动时,陈默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他必须回去开车。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快速赚到点钱的路子。
林晚知道后,第一次正眼看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失望:“你不要命了?!伤还没好利索!你知不知道医生怎么说?要静养!”
“我没事了,晚晚。” 陈默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但坚持,“在家躺着…钱不会自己掉下来。我慢点开,只跑白天,行吗?”
“行吗?你说行吗?!” 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陈默!你是不是觉得撞一次不够?是不是要我和小雨彻底变成孤儿寡母你才甘心?!” 她猛地转身冲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门板撞击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震得陈默心脏发麻。他颓然地站在原地,那刺骨的寒意似乎顺着脊椎一路爬升,连带着呼吸都带着白气。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晚上,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赎罪和自虐的心情,坐进了那辆伤痕累累、刚从修理厂开回来的旧车。车身带着新喷漆的刺鼻味道,但掩盖不住那晚雨夜撞击留下的、深入骨架的痕迹。陈默的手心全是冷汗,握住冰凉的方向盘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车祸的阴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和身体的钝痛,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阵病态的咳嗽,像是在抗议。他打开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APP。屏幕上跳动的订单信息,此刻不再是生计的希望,更像是一张张通往未知危险的邀请函。
他小心翼翼地开着,只敢接市区内、路况好的短途单。每一个急刹车,每一次转弯,都会牵扯到肋骨的伤处,疼得他冷汗首流。乘客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司机的沉默和苍白,车厢里总是弥漫着一种尴尬的寂静。
就这样熬了几天。白天忍受身体的疼痛和乘客异样的眼光,晚上回来面对林晚冰冷的沉默和堆积如山的账单。疲惫和阴冷感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睡眠成了奢侈,即使睡着,也总被雨夜刺眼的车灯和骨头碎裂的幻听惊醒。
这天晚上,他感觉格外疲惫,身体里的寒意也格外刺骨。送完最后一个乘客,时间己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他只想快点回家,瘫倒在床上,哪怕只是短暂地逃离这冰冷的现实。
车子驶入通往老旧小区的那条必经之路——一条相对僻静、路灯昏黄的背街。就在这时,手机“叮咚”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新订单:起点 - 前方50米路口,终点 - 西郊松鹤陵园管理处。预计收入:52元。】
西郊松鹤陵园?!又是陵园!而且就在前面路口?午夜十二点?!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握着方向盘的手瞬间冰冷僵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猛踩油门冲过去,拒绝这个订单!
可是……52元。足够给小雨买一罐好点的奶粉了。林晚昨天还念叨着超市打折的奶粉快吃完了。
拒绝的念头和那52元的数字在脑海里激烈地拉扯。就在这犹豫的几秒钟里,车子己经滑行到了路口昏黄的路灯下。他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车子缓缓停住。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纤细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路口湿漉漉的站牌旁。雨水己经停了,但空气依然潮湿冰冷。女孩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旧了的、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书包。她安静地站着,仿佛融入了这寂静的午夜背景。
陈默的心跳得飞快,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攫住了他。这女孩……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活人。而且,这么晚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独自去陵园?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显示着乘客的位置就在他车旁。那个“接单”的绿色按钮,像一只充满诱惑又无比危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陈默的手指在“拒单”上悬停,微微颤抖。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林晚和小雨在昏暗灯光下等候的剪影仿佛就在眼前。那沉重的账单,林晚疲惫而失望的眼神,小雨渴望奶粉的咿呀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他无法呼吸。
最终,那沉重的现实压倒了心头的恐惧。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带着湿冷寒意的空气,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点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单”按钮。
咔哒一声,后座的车门被拉开了。一股更加冰冷、仿佛带着地下泥土和腐烂落叶气息的寒意,瞬间涌入了原本就阴冷的车厢。那寒意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让陈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穿着校服的女孩默默地坐了进来,关上车门。她依旧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侧脸。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默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引擎低沉的轰鸣。
导航冰冷的机械女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导航,目的地:西郊松鹤陵园管理处。全程约15公里,预计用时25分钟。”
陈默僵硬地挂上档,踩下油门。老旧的车子发出吃力的呻吟,载着他和这个午夜出现的、散发着诡异寒气的“乘客”,缓缓驶离昏黄的路灯,一头扎进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车窗外,城市的灯火飞速倒退,越来越远,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身边坐着的到底是什么。他只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以及一种被拖向未知深渊的巨大恐惧。那晚雨夜濒死前看到的白光,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错觉。此刻,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更加冰冷的未知,将他紧紧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