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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渗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提醒陈默他还活着。只是这活着的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疼痛。
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胡乱拼凑回去，稍微动一动，尖锐的痛楚就从各处关节炸开，逼得他倒抽冷气。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砾。他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一点点聚焦。
白。刺眼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还有，林晚那张苍白憔悴的脸。
她就趴在床边，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像几天几夜没合眼。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嘴角抿成一条向下撇的首线，写满了疲惫、恐惧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陈默想开口叫她，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音。
这细微的动静却像惊雷一样惊醒了林晚。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聚焦在陈默脸上，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紧接着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陈默！陈默你醒了！！”她扑到床边，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他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就…”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住，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在陈默的手背上，又烫又重。
陈默想回握她，想擦掉她的眼泪，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只能微微动了动指尖，感受到她手心因用力而绷紧的骨节和冰凉的汗意。
林晚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沙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医生！医生他醒了！”她朝着门口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快步进来，检查了陈默的瞳孔、心跳和仪器数据，神色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缓。“醒了就是好事，命真大。肋骨断了三根，左腿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中度脑震荡…需要好好静养。”医生顿了顿，语气平缓却带着分量，“医药费…家属要尽快想想办法，之前交的押金快不够了。”
林晚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抓着陈默的手无意识地收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里。陈默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比身上的伤更痛。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像在计算着流逝的时间和不断累积的债务。
林晚松开手，走到床头柜旁。那里凌乱地堆着几张纸，她拿起最上面那张，薄薄的纸张在她手里似乎有千斤重。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力量，然后猛地转过身，把那叠纸重重地拍在陈默盖着的白色被单上。
“看看！睁大眼睛看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绝望，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终于断裂。“ICU！手术费！抢救费！住院费！后续治疗费！陈默！你告诉我，我们拿什么还？！小雨下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房贷马上要扣款了！你开个破滴滴，非要去接那种鬼地方的订单！现在好了！命差点搭进去，还背上一屁股债！这日子还怎么过？！”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陈默的耳朵里，扎进他本就剧痛的身体里。被单上，那几张印着鲜红印章和冰冷数字的催款单、缴费通知单，刺目得让他头晕眼花。红色的数字仿佛在跳动、在膨胀，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想辩解，想告诉她那晚的雨有多大，那卡车来得多么猝不及防，想说他只是想多赚几十块给小雨买牛奶……但喉咙里堵着一团火辣辣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的剧痛和这铺天盖地的现实压力，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只能闭上眼，无力地承受着林晚的哭骂，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
“你说话啊！哑巴了？！你开车的时候脑子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接到电话说你在抢救的时候，我差点就疯了！小雨天天哭着要爸爸……”林晚的声音终于被汹涌的泪水冲垮，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凄楚。
陈默的胸口闷得发痛，比断掉的肋骨还要痛。他想抬起手，想去碰碰她颤抖的肩膀，想去擦掉她的眼泪，哪怕只是碰一下。可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巨大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只能听着林晚压抑的哭声，感受着这间白色病房里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
那冰冷……似乎不仅仅来自心底。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明明盖着被子，明明病房里有暖气，可一股阴冷的、无法驱散的凉意，正缓慢地顺着西肢百骸蔓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比雨夜的车祸现场还要冷，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同时，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林晚的哭声，但在这哭声中，隐隐约约，好像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很微弱，很模糊，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又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在说话。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感觉那声音充满了焦急、悲伤，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
是幻觉吗？是脑震荡的后遗症？还是……他猛地想起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一点温暖的白光。那是什么？和现在这刺骨的寒冷、这模糊的声音，有关联吗？
陈默疲惫地睁开眼，视线越过还在啜泣的林晚，茫然地投向病房门口。走廊的灯光惨白，空无一人。只有那挥之不去的冷意，和心底巨大的空洞，提醒他活下来的代价。
活下来，似乎比死在那场雨夜里，还要艰难百倍。而那场车祸，似乎还留给了他一些……无法理解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