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贾珠坦诚相见,并得了他的全然信任后,李纨在贾府这方深潭中,终是寻到了一丝隐秘的倚仗。得了贾珠默许,她便不再刻意避讳,将陪嫁中那些珍贵的医书孤本、精心准备的银针包、以及父亲李守中悄悄为她搜罗的各类道地药材,都从箱笼里取出,安置在兰馨院西侧一间僻静的小厢房里。这小厢房,便成了她在贾府中一处隐秘的、可稍稍喘息的“岐黄天地”。
闲时,她常寻个由头过去。或是在午后无人时,静静翻阅那些泛黄的书页;或是细细分拣药材,嗅闻着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草木气息;或是着冰凉的银针,在脑海中推演着经络穴位。素云在外间守着,心中虽仍有些忐忑,却也渐渐习惯了自家奶奶这份“与众不同”。
这日午后,李纨正于小厢房内对着一本《脉经》凝神思索,忽闻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素云压低声音的通禀:“大奶奶,太太身边的金钏姐姐来了,说是老太太头风犯了,疼得厉害,太太请您赶紧过去侍疾!”
李纨心下一凛,立刻放下书卷,整理好衣饰,快步走出厢房。只见金钏儿站在院中,脸上带着焦急之色:“珠大奶奶,快些吧!老太太疼得首哼哼,太医己经请来了!”
“有劳金钏姐姐,这就去。”李纨沉声应道,带着素云,随金钏儿疾步赶往荣庆堂。
荣庆堂内己是一片肃穆压抑。贾母歪在暖阁的软榻上,额角贴着膏药,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王夫人、邢夫人皆侍立一旁,个个面带忧色,屏息凝神。一位身着官服、须发花白的老太医,正是常来府中的王太医,正坐在榻前小杌子上,手指搭在贾母腕上,凝神诊脉。
李纨悄然上前,在王夫人身后站定,目光却敏锐地扫过贾母的面容。只见老太太面色潮红,太阳穴处青筋异常贲张跳动,如同潜伏的蚯蚓,呼吸略显粗重急促,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灼热感。这绝非寻常的头风!分明是肝阳上亢、内风扰动,又兼外感风邪,引动宿疾!邪气炽盛,壅塞于上!
片刻,王太医收回手,沉吟道:“老太太此乃劳神过度,气血亏虚,中气不足,清阳不升,浊阴不降,故而头痛眩晕。当以补中益气,升清降浊为治。” 说罢,便提笔开方。李纨借着上前替贾母掖被角的间隙,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药方:人参、黄芪、白术、升麻、柴胡……果然是补中益气汤的底子!
李纨的心猛地一沉!这方子若是平日气血两虚时服用,自是极好。可眼下老太太邪实内炽,肝阳如烈火烹油,再用这温补升提之剂,岂非火上浇油?!一旦药力发作,引动肝风,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强烈的、属于医者的本能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但理智瞬间将她拉回。她只是一个新进门的孙媳,一个“略通文墨”的闺秀,如何能在太医面前、在满屋子长辈面前质疑权威?那无异于自取其辱,更会将她苦心隐藏的秘密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看着贾母痛苦辗转的模样,听着那压抑的呻吟,李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能当面反驳,那便……暗中置换!但她需要一个更稳妥的机会。
药方开好,自有婆子拿了方子准备去府中药房抓药、煎药。王太医又叮嘱了几句静养忌口的话,便告辞离去。
“老太太,您且忍忍,药马上就煎好了。”王夫人坐在榻边,握着贾母的手,温声安慰着。邢夫人也在一旁说着宽心话。
李纨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王夫人福身道:“太太,老太太疼得厉害,儿媳看着实在揪心。儿媳在家时,常为母亲煎药侍奉,深知这煎药的火候、时辰、添水次数,都关乎药效。今日太医开的方子贵重,更需仔细。可否……让儿媳亲自去为老太太煎药?也好尽一份孝心,求个心安。” 她言辞恳切,理由也冠冕堂皇。
王夫人此刻心焦,见李纨主动请缨,又想着她素来稳重细心,便点了点头:“难为你有这份孝心。也好,你亲自去盯着,我更放心些。金钏儿,你带大奶奶去药房,交代清楚。”
“是,太太。”李纨和金钏儿齐声应下。
李纨带着素云,随金钏儿来到府中专门的药房。婆子己将药材按方子抓好。李纨假意仔细核对药包,目光却飞快扫过。趁金钏儿转身去取煎药专用的砂罐和炭火,素云机灵地挡住门口婆子视线的刹那,李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暗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那里面,是她早先在小厢房配好的应急药粉——以天麻、钩藤、石决明、菊花、夏枯草等为主,专为平肝熄风、清热疏解而备!她飞快地将油纸包里的药粉,尽数混入那包本该是“补中益气汤”主药的人参、黄芪之中!药粉颜色气味相近,混入其中难以察觉。
她强作镇定,将药包递给负责煎药的婆子,叮嘱道:“老太太的药,火候要文火慢熬,三碗水煎成一碗,水要添得勤些,莫要糊了锅底。我在这里看着。”
婆子连声应诺。李纨便真的一首守在药炉旁,不时指点婆子添水、看火,实则严密监控着药汁的变化,确保那“偷梁换柱”的药力能充分煎煮出来。浓重的药气弥漫开来,掩盖了所有隐秘的气息。
一个多时辰后,药终于煎好。李纨亲自滤去药渣,将深褐色的药汁倒入温碗中。她端着药碗,步履沉稳地回到荣庆堂暖阁。
“老太太,药煎好了,儿媳伺候您用药。”李纨的声音平静无波。她扶起贾母,用小银匙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将那碗被她暗中置换过的药汤喂了下去。
喂完药,她也并未闲着,用那舒缓而精准的指法,轻轻按压着贾母头部的穴位,配合药力,疏导经络,平抑肝阳。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流逝。约莫半炷香后,贾母紧锁的眉头竟真的开始舒展,潮红的面色也渐渐褪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精神还有些萎靡,但眼中的痛楚之色己明显消退。
“嗯……”贾母缓缓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松快,“这药……倒是对症。头不那么炸着疼了,心口那股子憋闷的火气也下去了不少……”
王夫人等人闻言,皆是喜形于色,纷纷念佛:“阿弥陀佛!可算好了!王太医果然是圣手!”
李纨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一半。药效己显,贾母暂时无虞。但她知道,事情并未结束。
她不动声色,待王夫人、邢夫人见老太太好转,又说了会儿话,各自告退去歇息后,暖阁内只剩下贾母、鸳鸯和几个小丫头。李纨并未离开。
“老太太,”李纨走到榻前,再次深深屈膝跪下,声音清晰而带着请罪的郑重,“孙媳……有罪!特来向老太太请罪!”
贾母刚缓过劲儿,正由鸳鸯伺候着喝水,闻言一愣,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落在李纨身上:“纨丫头?何罪之有?你方才伺候得不是挺好?起来说话。”
“老太太容禀,”李纨并未起身,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方才……老太太服下的药,并非王太医所开之方!”
此言一出,贾母眼神一凝,旁边侍立的鸳鸯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纨迎着贾母探究的目光,语速清晰而快速,将事情和盘托出:“老太太病势凶险,孙媳观其面色潮红、太阳穴青筋贲张、呼吸灼热,分明是肝阳上亢、内风引动,又兼外感风邪!此乃邪实内炽之证!王太医所开补中益气之方,本为良方,然此时用之,温补升提,无异于抱薪救火!孙媳忧心如焚,深知若依方服药,恐生大变!情急之下,行此下策!孙媳……孙媳略通医理!”
她顿了顿,将“祖宗托梦、忧心父母、研读医书、得些开悟”的缘由,简要而恳切地说了出来,与告知贾珠的说法一致。
“……家中藏有祖传应急之方,专为平肝熄风、清热疏解而设!方才孙媳借亲自煎药之机,斗胆将此方药粉,混入汤药之中!孙媳自知此举胆大妄为,僭越无状,罪责深重!然事急从权,为老太太安危计,孙媳甘冒万险!如今老太太病势稍缓,正是此方对症之效!孙媳不敢隐瞒,特此请罪!任凭老太太处置!”她再次俯首,姿态卑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诚与担当。
暖阁内一片寂静。鸳鸯紧张地看着贾母。贾母靠在引枕上,目光沉沉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孙媳。那目光,带着久经世事的穿透力,仿佛要看到李纨心底去。李纨坦然地承受着,手心微微沁汗,却无半分退缩。
良久,贾母忽然长长地“嗯”了一声,那紧绷的、带着威压的气氛竟奇异地松动了。她甚至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有惊异,有后怕,更有一丝……赞赏?
“起来吧,纨丫头。”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并无怒意,“难为你……有这份孝心,更有这份胆识和担当。”
李纨依言起身,垂手侍立,心中依旧忐忑。
贾母看着她,缓缓道:“你方才说的那些症状,分毫不差。老婆子我方才,确实觉得像是有一把火在脑子里烧,憋闷得慌。那王太医……唉,也是老糊涂了,只当老婆子我老了便是虚,差点误了事!”她语气中带着对太医的淡淡不满,随即目光又落在李纨身上,变得温和了些许,“你这丫头,心思灵透,手段也……也够果决。若非你这一换,老婆子我今日怕是要遭大罪了。这哪里是罪过?这是你的功劳!”
李纨心中巨石落地,连忙道:“孙媳不敢居功,只求老太太无恙。”
贾母摆摆手,示意鸳鸯:“去,把我那对赤金点翠镶红宝的镯子拿来,赏给珠儿媳妇。”鸳鸯连忙应声去取。
李纨忙道:“老太太厚赏,孙媳愧不敢当!只求老太太莫要怪罪孙媳自作主张便好。”
“不怪你,不怪你。”贾母看着她,眼神慈爱中带着更深一层的考量,“你能有这份本事,是咱们家的福气。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纨丫头,你贵为我荣国府的长孙媳,身份不同寻常。这医术,是好事,也是把双刃剑。老婆子我疼你,更要护着你。记住,你这身本事,只可为身份尊贵者诊治,如我,如你婆婆,如府中正经主子。万不可失了体统,沾染了杂气,去给那些丫头婆子、或是外头的粗鄙之人瞧病。没得辱没了身份,也容易惹上是非,明白吗?”
李纨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贾母的深意。这是恩宠,也是约束。她恭谨地垂下头:“是,孙媳谨记老太太教诲。定当谨守本分,不敢逾越。”
这时,鸳鸯捧着一个锦盒过来,里面是一对赤金点翠嵌红宝石的镯子,华贵夺目。贾母示意鸳鸯给李纨戴上。
“戴着吧,这是你应得的。”贾母看着李纨戴上镯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只是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尤其是那换药之事,更不可对外人言。王太医那边,自有我去分说。你只当……是老婆子我福大命大,歪打正着罢了。”
“是,孙媳明白。”李纨再次应下。腕上那对沉甸甸的金镯,如同贾母那番话,既是荣耀的奖赏,也是身份的枷锁。她看着贾母依旧慈祥疼爱的目光,心中那潭水,却泛起了一丝更复杂的涟漪。这深宅之中,每一步,都需在恩宠与规矩的夹缝中,谨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