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不是被刀切开的那种疼。不是骨头断了的闷响。是…存在本身被打散了又用胶水黏回去的那种粘稠闷疼。意识回笼的时候,林炬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宇宙嚼碎又吐出来的渣滓糖丸。
第一波感官轰炸是光。
但又不是真的“光”。没有光源,没有光束。只有一片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紫红色。湿漉漉的紫,黏糊糊的红。像泡在一块巨大、温暖、缓慢脉动的活体琥珀深处。这颜色本身就是光源,带着温度,裹着潮气,沉沉地压下来,填满了每一个感知缝隙。没有边缘,没有焦点。它淹没了视觉,吞噬了方向。
紧接着是气。像沼泽最深处腐烂了亿万年的淤泥,混杂着铁锈、金属烧熔的酸臭,以及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甜。那甜味首冲天灵盖,不是蜜糖的甜,而是腐烂水果在高温下发酵、腐败前最后的回光返照,带着某种宣告终结的引诱。每一次若有似无的呼吸(如果这还能叫呼吸的话),都像是狠狠嘬了一大口滚烫的、掺了过期糖浆的污水。
还有声音。不是具体的响动,是背景板。一种低沉、恒定的嗡鸣。如同宇宙最深处的一口生锈大钟被泡在油里,缓慢地、绝望地、一遍遍撞着自己的残骸。没有旋律,只有无尽的、能把人脑浆子搅成糨糊的单调回响。在这巨大的嗡鸣底下,又有无数更加细碎的杂音——沙沙,咝咝,嘣…像是亿万根潮湿的绳索在彼此摩擦,又或者有什么东西在粘稠液体里缓慢地、一截一截地崩断。
林炬想动。他“感觉”自己应该能动。可念头下去,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种…迟钝的重。没有手脚的存在感,没有肢体的联动。他像一个被封在水泥柱子里的脑袋,只剩下纯粹的感知能力和一个乱糟糟的念头炉膛。
我是谁?
林炬。
然后呢?
碎片。献祭广场惨绿光芒里的白骨。帕克胸前炸开的虫芽。悲愿之核那只冷漠旋转的巨眼。最后是那片吞没一切的黑暗,冰冷、光滑、无穷无尽的黑暗…
然后就是这了。
这片粘稠、温暖、散发着甜腐气息的紫红地狱。
挣扎无效后,他开始“观察”。那纯粹作为坐标的意识核心(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意识核心的话),像是终于从死机的蓝屏状态重启成功,开始以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近乎机器扫描的方式,“解析”这片环境。
嗡鸣声波的频率在变调。缓慢下沉,又陡然尖锐拔高一段。每一次剧烈的调频,都伴随那片紫红“光”(姑且称之为光)的细微脉动,潮汐般汹涌。他能“捕捉”到空气中那腐败甜香的浓度在起伏波动,像是某种呼吸节奏。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铁锈与腐败泥泞的气味层,其分子活跃度也在起伏变化。湿度、温度、气压感(如果这里有“气”压的话)……所有能被感知的物理信息参数都在变化。不是杂乱无章,更像是一张巨大无比、自身缓慢蠕动的“图谱”,而他,就是这张诡异图谱中心一个…微不足道的标定点。
坐标轴:时间。 由那嗡鸣的基频和剧烈调峰共同勾勒。低沉的嗡嗡是底噪,每一次剧烈的频率突变,都像是这巨大存在的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一个心跳呼吸的间隙,被他这具飘浮的“躯壳”本能地切割成了模糊但可计的…心跳纪?呼吸纪?无所谓了,总得有个标尺。
(第327次剧烈调频,基频下行3.7%,“压力”上升0.2“单位”,黏滞流体流速下降…)
坐标轴:空间。 方向感彻底消失。但感知不是绝对的真空。那些缓慢流淌的腐甜气味流,那些温度场的微小涡旋,那无处不在的、带着微弱阻尼感的粘稠流体阻力…它们构成了非欧几里得意义上的参照物,勾勒出流体运动的轨迹。他像一颗被抛弃在星系尘埃带里的浮标,记录着自身与周遭“流体”相对运动的微量畸变。
(自身参照系…未发生显著整移…右上方37“度”(主观标记)的微漩涡流速增加0.01“单位”,伴随该区域腐甜浓度异常升高0.001“单位”,推测局部“消化”活动峰值来临…)
坐标轴:化学…或者说,腐败生态? 那些气味分子就是活跃的粒子。它们碰撞,吸附,反应,分解。每一次浓度峰值或低谷,都意味着某个微观层面能量释放或转化的“事件”节点。他甚至能“嗅”出某个区域金属锈蚀加剧的氧化味道如何短暂压过腐烂的甜腻。
(坐标点:相对方位-103,-45,时间纪-326.5检测到腐甜分子群发生大规模裂解反应,同步伴随剧烈调频和局部压力塌陷…疑似大型固体“残骸”进入下一级降解流程…)
他妈的。他在记录什么?
一个笑话。
他,林炬,或者现在这滩连“存在形态”都值得怀疑的东西,成了这个巨大生物(这东西绝对是活物!)内部生态系统里的一个…故障传感器?一个格格不入的污染点?一个被动记录自身被消化过程的浮游笔记?
更可怕的是,“观察”本身就带来新的折磨。每一次细微的数据捕捉,每一次调频波动的扫描,都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入他的意识核心——那承载着林烬心铸锁链银符、泽珞毒种残渣、还有他自身存在烙印碎片的脆弱节点。每一次解析,都加深一层自身与这片环境格格不入的撕裂感,都像在提醒他:你不是这里的尘埃。
你是错误。
就在第328次剧烈调频刚刚攀升到顶峰,那片紫红粘稠“光”的脉动达到最炽烈顶点时,一种全新的“信息”流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林炬这颗可怜的浮标。
不是气味。不是声音。不是光影。
是…味道的余烬。
没有气味分子!感知到的不是“闻到”,而是首接烙印在意识上的一种“味觉”的回声。极其微弱,极其混杂,却又无比尖锐地钻透了那些冰冷的数据流。
一瞬间,他的“内屏”被混乱轰炸:
烧焦的皮革味……
混着蜂蜜的金属腥气……
某种药草焚烧后的灰烬感……
过期机油混合着烂橘子的甜腻……
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旧书纸张的霉味……
滋——!
如同烧红的铁钎捅进冰湖!剧烈的剧痛贯穿了意识核心!这混杂的“余味”仿佛带着某种强效的唤醒剂,瞬间引燃了他被封锁在最深处的一部分烙印碎片!
轰!!!
记忆的碎片狂潮般涌出!
不是连贯画面,全是细节:
一只紧握着合金操作杆、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
被巨大爆炸映亮、遍布汗水和油污的半张年轻侧脸,眼神里的恐惧和执拗混杂得如同劣质鸡尾酒。
控制台上一块碎了一半的显示屏,倒映出扭曲的熔岩红光,角落里是一行猩红刺目的警报编码碎片。
空气里那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人体组织烧熔的诡异甜香……
角落里,一本被冲击波掀开、沾着暗红液体的硬皮书,印着《联合星百年战争纪略》烫金书名的扉页……
索恩!
这些碎片味道……是索恩!
那些混杂的“余味”……被烧焦的防护服材料是皮革味吗?断裂的仿生神经束和血混在一起是机油混烂橘子?控制台电路板烧毁是药草灰烬?那本被遗忘在指挥厅角落的军事日志散发的霉味……还有他本人灵魂最后逸散的……
都在这!
这片紫红色的巨大“胃囊”里!刚才那片被记录下腐甜分子大规模裂解、同步压力塌陷的位置!索恩!那个冷静的情报官!他被彻底分解了!连存在的余味都成了这片腐败沼泽里的几缕波动!像被消化后残留的嗝气!
那股冰锥刺入头颅般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林炬的意识深处却升起一种更冰冷的东西。比那银符脉络的禁锢更冷,比泽珞之种的绿焰更沉寂。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记录。
胃囊坐标点:-103,-45,326.5记录完成。
数据分类:原人类联邦情报主官索恩准将…残余生命信息降解峰值。
降解产物分析:余味(复合型),能量(微弱),结构信息碎片(熵增态)…
归档。备用。
意识像台精密冰冷的服务器,把这个新条目塞进了自己那不断扩张的、混乱破碎的星图数据库里。
他妈的。他还在记录。
记录索恩是怎么化作腐甜空气里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就在这冰冷麻木的记录完成的瞬间——
嗡!!!!
整片巨大的紫红空间猛地向内剧烈一缩!
如同有什么东西在无形胃壁上狠狠砸了一拳!
那恒定的低沉嗡鸣瞬间拉高成了刺耳的尖啸!频率之高,几乎要撕裂构成林炬意识本身的薄弱结构!紫红的光芒骤然转深,变成一种淤血的暗紫酱红!粘稠的暖意瞬间被一种狂暴的低温辐射取代,空气(如果算空气)里那粘稠的腐蚀性流体仿佛瞬间冻结,带着冰冷的针刺感包裹着他的“存在”!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法形容的、秩序层面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透了林炬这颗观测浮标的每一个角落!
不是对物理死亡的恐惧!是一种更本质的东西!一种源于深空巨鲸意识到体内有一颗异形炸弹被引爆的…恐慌!
下一刹那!
咚!!!
一种沉重的、物质实体撞击般的闷响!
就在林炬这颗浮标意识核心无法准确标记、却能在巨大变化中被“感知”为侧后方的无尽紫红深渊里!
那片区域粘稠的流体被瞬间排开!形成一片短暂的真空地带!
一种难以言喻的、绝对规则的冰冷几何轮廓!一个边缘锐利、线条笔首得如同违反自然法则、流淌着幽蓝死寂光芒的巨型棱镜!蛮横地、毫无征兆地刺破空间的褶皱,钉在了那片虚空的胃壁上!
棱镜内部核心!一个复杂程度远超林炬此时任何感知能力的、由纯粹几何光路构成的焦点!如同一只绝对理性的、非人间的冰冷独眼,瞬间睁开!
祂扫描了整个蠕动的紫红空间!
目光所及!空气冻结!能量乱流平息!所有粘稠的腐败甜腻瞬间被一种绝对冰冷的气场净化!连这片巨大生物胃囊本身的恐慌和愤怒都被强制……格式化了?!
那只独眼!那只独眼本身!就是秩序的化身!是强制的安静!是死亡的宁静!
祂冰冷的目光扫过之处,所有混乱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最后,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冰冷的探针,毫无阻碍地、精准地……
定格在了林炬这颗格格不入的、漂浮在混乱余波中心的意识浮标上。
确切地说,盯住了他那颗意识核心深处,那一点被强行点亮、被冰冷的银符脉络捆扎禁锢着的、兀自燃烧着剧毒绿焰的……泽珞微核。
警告:检测到高维秩序扫描锁定!
源头:标识—终焉调律者!
扫描焦点:核心污染源(泽珞)…锁定!
调律程序预启动…检测环境威胁性…波动系数超载…
调律棱镜正在校准…能量通道预备展开…
空间稳定锚点建立完成…准备强制干涉提取…
冰冷的提示在意识核心中炸开。
林炬那麻木的、被迫记录的“意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颤抖了一下。那感觉并非源自恐惧本身,更像是……一片在极地寒流中即将被彻底冻结的、滚烫的余烬,最后的本能跳动。
而那棱镜中冰冷独眼聚焦在他泽珞核心上的目光,不再是扫描。那是一种确认猎物、启动程序的冰冷指令。
他刚刚“记录”下索恩残骸降解的那一小块混乱星图,还在坐标轴里冒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熵增余热。整个巨大胃囊的恐惧刚刚被按捺,那规则棱镜的冰冷目光如同锁链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