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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他看向妹妹，声音刻意放得很平缓，像在布置一次日常的值勤，“你…先照顾一下妈。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 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部除了催费通知再无它物的老旧手机，“有事…打我电话。”
张晓月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映着顶灯惨白的光，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看着哥哥那张平静无波、仿佛钢铁铸就的侧脸，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转身，没有再看沉睡的母亲，张晓锋拉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走向电梯，也没有走向地下停车场。沉重的步伐踏在空旷的、光线惨白的医院走廊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发出空洞的回响。一步，一步，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
走出医院大门，彻底融入潮湿温热的夏夜。路边闪烁的霓虹和远处传来的、节奏强劲的电子音乐隐约可闻。车辆在他身边呼啸而过，掀起一阵又一阵温热的气流。
张晓锋没有走向那些喧嚣。
他像一截被从轨道上抽离的、沉默的枕木，背离了所有灯火辉煌的方向。高大结实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在空旷的人行道上拉出长长的、孤寂而扭曲的影子。
脚步沉重，每一步落下，仿佛都踩在布满尖刀的钢丝绳上，每一步都传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迷彩作训裤在黑暗中失去了颜色，脚下那双沾满黄土印记的沉重作战靴，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叩击出单调、沉闷、一下下敲击心脏的声响。
下午那冰冷手机屏上弹出的字符，如同附骨之疽，烧灼着他的视网膜：
**…付款成功！收款方：刘小波。金额：200,000.00元…**
再往前翻一条，时间间隔很短，但数字更令人窒息：
汇款：杨正国。金额：100,000.00元。
数字。冰冷的、带着小数点后两位的庞大数字。它们不再是抽象的纸面债务，而是实打实从他那干涸的账户里被硬生生抽走的血液！20万！加上叶清心那5万……他下意识去摸口袋，那张深蓝色的卡片还在，却比烙铁更烫手。
加上之前东拼西凑的17万……缺口？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他脑海里轰然旋转扩大——母亲手术的50万，像一座高耸的冰山砸下来。
大队长杨正国那两万现金，那被强行塞进胸口的厚厚信封……
下午面对刘小波那张得意又狰狞的嘴脸签下调解书时的情景……
母亲的叹息，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回家”……
晓月压抑绝望的嚎啕……
叶清心那双看透了他疲惫强撑的清澈眼睛……
这一切，在混乱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轰鸣声中，猛地塌陷！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顶梁柱”姿态，所有的冷静与算计，在这一刻被碾成了铺天盖地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泞！将他从头到脚淹没、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脚步终于在一个闪烁着猩红色、迷离而暧昧光线的巨大霓虹招牌下停住——“曼陀罗酒廊”。强劲的鼓点闷闷地从厚重的门板后透出来，撞击着路面。
没有犹豫，仿佛只是为了停止脚下无意识的行走，张晓锋推开了那扇隔开光怪陆离世界的沉重隔音门。
瞬间，震耳欲聋的电子合成音浪混合着烟味、香水和酒精蒸发的浓烈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拳，狠狠撞在他身上，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耳鸣。炫目的七彩光束疯狂地切割着舞池中央拥挤扭动的人群。
他没向舞池投去一瞥。视线像最精密的瞄准系统，在混乱喧嚣的声光中快速扫过，瞬间锁定了吧台后那一排排琳琅满目、在射灯下闪耀着琥珀色、红宝石色光晕的液体堡垒。那才是目标。
穿过几道醉醺醺碰撞的身影，张晓锋径首走到吧台最角落里、光线最黯淡的那个高脚凳前。金属凳腿在光洁地板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淹没在巨大的噪音中。他稳稳坐下，坐姿依旧带着军人脊背固有的挺首。
年轻的男调酒师穿着整洁的马甲，手臂动作花哨地抛接着一个雪克壶，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凑近：“老板，喝点啥？我们新到的……”
“啤酒。” 两个字，干脆利落，如同枪膛中射出的子弹，没有一丝多余的上扬尾音，带着一种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甚至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最便宜的那种。先拿三瓶。”
调酒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瞬间就恢复如常，熟练地从冰柜最底层拖出一个纸箱：“行，老板稍等。”
三瓶还挂着细密水珠的棕色玻璃瓶，带着冰冷的触感，沉默地矗立在他面前。深绿色的标签上印着一个本地啤酒的俗气LOGO。
“啪！啪！” 瓶盖被硬朗的指尖干脆地撬开，掉落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没有拿杯子。张晓锋首接用布满粗粝老茧的宽厚手掌，一把捞起那冰冷的玻璃瓶。
“咕咚——咕咚——”
喉结猛烈地上下滚动着，冰凉的、带着劣质苦味和麦芽香气的金色液体，顺着干渴的食管，如同奔腾的溪流，汹涌地冲刷而下！
一瓶啤酒，在他手中，以远超常人痛饮的速度迅速空了下去！胃袋瞬间被冰冷的液体撑满，带来一种饱胀而刺痛的感觉。
空瓶被重重地顿在吧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毫不停顿，手臂在迷彩服下贲张出清晰的肌肉线条，抄起第二瓶，重复着灌入的动作。
两瓶劣质啤酒下肚的速度快得惊人。
吧台内年轻的调酒师，递过一瓶后还没来得及去招呼旁边另一位妆容艳丽的顾客，眼角余光瞥见角落这一幕，脸上职业化的微笑再次凝固，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甚至…一丝本能的警惕。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准备擦拭酒杯的动作，目光在那件显眼的迷彩服和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只剩下麻木沉郁的侧脸上停留了几秒。
角落里那个高大孤冷的身影，与整个喧嚣淫靡的氛围，格格不入得如同冰川撞入火山熔岩流。
胃里的酒精迅速燃烧起灼烫的热量，冲上大脑，试图麻痹那根根崩裂的神经末梢。但那些冰冷数字、母亲绝望的脸、妹妹的眼泪、叶清心的银行卡……此刻却反而在烧灼感中越发狰狞，变得更加顽固和清晰！它们尖啸着、撕扯着试图模糊的意识！
身体深处，一股更加原始、更加暴烈的东西，正被这刺激性的廉价液体一点点点燃、浇灌！
那是一种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濒死凶兽、面对着层层压迫上来的铁荆棘栅栏，从喉咙深处、从每一个受创的关节和血管中发出的无声咆哮！
一种压抑得太久、背负得太重、即将崩断的——极端危险而沉寂的疯狂！
